诸葛亮(181—234),字孔明,琅玡阳都(今山东沂水县南)人。早孤,曾隐居隆中,好为《梁父吟》,自比于管仲、乐毅。后出山辅佐刘备,联吴抗曹,西取益州,建立蜀汉,拜承相。刘备死,诸葛亮辅佐后主刘禅,封武乡侯。他曾六出祁山,北伐中原,但终未成功,病卒于五丈原。《出师表》是其代表作。又有《后出师表》,《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以为“此表亮集所无,出张俨《默记》”。后世或疑为伪作。
晋初,陈寿曾将诸葛亮的作品辑集进呈。《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兵法》五卷,文集二十五卷。至宋减为十一卷。明王士骐辑《武乡侯全书》二十卷,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收有《诸葛丞相集》。1960年,中华书局出版校点本《诸葛亮集》,凡四集。
前出师表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德,以光先帝道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巨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鉴赏”
公元223年,蜀汉主刘备将死,召诸葛亮嘱托后事说:您的才能超越曹丕十倍,将来定能安邦定国,完成统一大业。如果您看刘禅还能成事,就辅助他;如看他不成器,您干脆自己当皇帝算了。诸葛亮流着泪说:“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刘备闻言,转而嘱咐儿子刘禅:“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由此,奠定了诸葛亮与刘禅形同父子的特殊君臣关系。此后,诸葛亮确定联吴方针,南征孟获,消除了后顾之忧。接着积极筹备北伐,终于在建兴五年(227)率军进屯汉中,开始北伐行动。这封情真意切的奏疏,就是诸葛亮临行前写给后主刘禅的。
刘禅就是那位归晋后“乐不思蜀”的亡国之君。他为人平庸昏聩,在宫廷中宠信宦竖,疏远贤臣,只知一味享乐,根本看不到蜀汉疲弱的危局。故诸葛亮一开篇,便疾呼“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引起后主的警觉。接着又提出忠告,希望后主能“开张圣德”,“恢弘志士之气”,不要自暴自弃,闭目塞听,冷了忠臣志士的心。并提醒后主,无论对宫中亲信,还是相府群僚,在赏罚时都应“一碗水端平”,不应有所偏袒——几句委婉道出的话语,不但画出忧国忧民、直言不讳的贤相形象,也隐隐勾出昏聩无能的庸主面孔。
接下来,诸葛亮向后主推荐了郭攸之、向宠等一批忠诚正直的可靠臣僚。并援引历史教训,反复强调“亲贤臣,远小人”的重要性。说话的口吻虽然谦恭,内容却无异于长者对晚辈的耳提面命。仿佛成年人为孩子指点:哪个是好人,可以信赖;哪个是坏人,不可交往。诸葛亮与后主形同父子的君臣关系,在这些地方表现得格外真切。
在本文的后一部分里,诸葛亮又动情地回顾了先帝刘备对自己的三顾之恩、托孤之重;表白自己南征北讨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以报先帝的殊恩。最终,他以辅国大臣的身份,提出三方面的职责要求:在自己,则责之以“讨贼兴复之效”;对郭攸之等,则要他们尽到进言兴德之责;至于后主,“亦宜自谋,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话说得得体而恳切,欲责人,先责己,一片赤诚溢于言表,感人至深。
言必称“先帝”,是本文的一大行文特点。一来,诸葛亮以人臣的身份规劝诱导当今皇帝,只有借助先帝名分,才合于封建伦常、尊卑之序。口称先帝,其中还暗示自己受托于先帝,有着辅佐劝谏的责任和权力。二来,诸葛亮对刘备的确有着深厚的感情,情之所至,“先帝”之称随口而出,读者也就不感到重复啰唆了。
南朝人刘勰对《出师表》的评价是:“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清代丘维屏评论此文说:“武侯在国,目睹后主听用嬖昵小人,或难于进言,或言之不省,借出师时叮咛痛切言之。明白剀切中,百转千回,尽去《离骚》幽隐诡幻之迹而得其情。”近人吴曾祺说:“通篇专以君子小人为言。一字一句,都从肺腑流出,不假修饰,而自为文章之胜。”所有这些都是中肯之论。
(侯会)
后出师表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令贼适疲于西,叉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巨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鲍于人,其用兵也,髣髴孙、吴,然图于南阳,险于鸟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以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鉴赏”
诸葛亮《后出师表》作于建兴六年(228)。自诸葛亮上表出师、进屯汉中以来,整整一年过去了。面对蜀汉的进攻态势,曹魏方面十分惊恐。魏明帝曹睿不得不亲临长安镇守。北伐之役,蓄势待发,局面大好。然而此刻蜀汉朝廷中却发出不同的声音。一些人认为,天下可以不战而定,不必劳师远征;一些人则认为主动出击会冒风险,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应贸然行动;还有的主张保持现状,观望数年再说;另一些人则批评北伐劳师糜饷,会加重百姓负担。面对种种谬说,诸葛亮再度秉笔为文,上表后主,重申北伐的意义,指出北伐时局正好,机不可失;并一一驳斥反对意见。
文章一开篇,作者便堂皇指出:北伐中原是先帝遗志,是出于“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正大目的。接着又指出:目前形势敌强我弱,战与不战,都难免覆亡。只有主动出击,才有可能摆脱坐以待毙的命运。如今曹魏在东西两条战线作战,穷于应付,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出兵良机。
接下来,诸葛亮针对朝廷中的种种谬说一一加以驳斥,他以反诘口吻一气提出六个“未解”来:其一,像汉高祖那样的开国雄主,都须“涉险被创”才转危为安,今日蜀汉又凭什么可以不冒风险、“坐定天下”?其二,刘繇、王朗曾各据州郡,不乏机遇,却因耽于空论,贻误时机,被逐渐强大起来的孙策吞并,为什么今天还有人要重蹈覆辙?其三、其四,连曹操那样“智计殊绝于人”,用兵仿佛孙(膑)吴(起)的军事家,还要涉险受困,屡遭败绩,为什么单单要求我有必胜把握?其五,到汉中一年,蜀军精锐已有损失,再耽搁数年,损伤大半,又如何作战?其六,战争不可避免,驻守和进击糜费相当,不及早进击,拖延时间,只会使百姓负担更加沉重。
在理直气壮地反驳了朝中的种种谬论后,诸葛亮又上升到战略与哲学的高度,指出天下事具有不可预见性(“难平”即难以衡量、预料),以及自己“鞠躬尽力,死而后已”的决心。
纵观全篇,观点鲜明,论述畅快;核心段落全部采用反诘句式,铺排直下,势如破竹,有着不可辩驳的逻辑力量。文中援例引喻,多次提及先帝,表达了诸葛亮对刘备及蜀汉事业的忠忱。结尾一句,落在“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上,使人体会到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意蕴。这八个字光照青史,为后世无数忠贞之士引为座右铭。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