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困兽般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倏忽停在振远面前道:“我讨厌那个老头。我爹难道真的来过这里吗?他怎么会受得了这样的老头?”
问完这个问题,她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问自答道:“对,我爹一定受不了,所以才拐了我娘。嗯,我娘一定也受不了所以才跟我爹私奔。还被他们抓回来,关起来。”
以上纯粹是梅枝自己的想象,来梅家五天了,她根本还没搞清楚她爹娘的问题更遑论看到人了。她想打听,但她娘的事在梅家是个禁忌,没人敢跟她说,所以除了她娘的闺名叫梅韵外,她啥也没打听出来。但是从种种闪烁的眼神与语气来看,梅枝确定自己是非婚生的。但一看到老头如何对她,她便马上觉得爹娘私奔有理,换她,就算找不到共同私奔的人,也早奔了。
梅枝口中的老头是她的外祖,梅家的大家长,清远候梅山歧。
侯爷不认梅枝?自然不是。自打五天前梅枝一在巴山梅府门口出现,那守门人早就飞报而入,侯爷带着夫人及若干个儿子与梅清在内的孙辈亲迎而入,倒将梅枝唬得一愣。后来才从侯爷夫人泣不成声的语调中分辨出,原来自己与她的亲娘竟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守门的又是老下人,一见她的模样便了然了。再加上前有梅清带回来的消息,后有梅妃传来的书信,故而层层飞报而去,而长辈也飞速地蜂涌而出,倒象是等了很久似的。
侯爷不能善待梅枝?也不是。她亲娘以前住的院落还保存着,梅山岐吩咐就留给梅枝了。从她住进那个叫闲逸阁的院子,梅家的亲人们来看望的络绎不绝,比起横村里围观明月的人来,一点也不少,人人皆送礼物,再加上外祖嘱咐分派到她院子里的份额,每天那丫头都要整理好几次,竟是比李玉田的诚王府还奢华。过了好两天,梅枝才在梅清的帮助下弄清那些亲戚的关系。
梅老太爷这辈,有兄弟三人,梅老太爷与夫人生了三子一女,最小的便是自己的娘亲梅韵。而梅老太爷二弟则生有三子,三弟生有四子一女,那一女便是梅妃。她的娘亲在所有兄弟姐妹中行七,老夫人都是称她为小七的。依老夫人的说法,他们家的外孙女也就真真只有梅枝一个。故此侯爷和夫人自梅枝归来后是日日前来看望的。
就是这日日来看,才教梅枝烦恼不已。因为老爷子对梅枝的一切似乎都很有指教。其实见了外祖的第一面,梅枝便觉得自己不会喜欢他的。他长得,比舒夫子还端方,还不苟言笑啊。
更何况第一天,他便赶跑了明月。
那日,他指着明月道:“枝儿啊,狐狸这东西野性太强,不适合女子养的。更何况,狐多惑乱,更不能养在内宅。这狐狸我们不养了吧,明日让你舅舅给你买条合适的小狗回来。”他语气倒是平和,但脸上却没有笑容。梅枝便觉得不好过于忤逆他,她还在那想如何留下明月呢,明月却是自个儿转身跑了。那一瞬,梅枝格外委屈,倒是那些下人们轻声议论:这狐狸可真有灵性啊,知道老爷不喜便走了。梅枝心中郁闷,便说:“我不喜欢养狗的,这狐狸也是路上捡的,只是它一直跟着我,我便收着。”其实想想,若明月是以人形出现,只怕是会被从正门迎进去的。她想自己是有些抽了,才想要明月变成狐狸贴身陪伴。
晚上,明月自是又自如前来,见梅枝不高兴地嘟嘴,笑着道:“梅枝,无所谓的,他不能真正分开我们,表面上的东西要不要无所谓。不过你也安全到梅家了。看这样子,梅家人对你还是很珍惜的,会好好待你。我近日有事要回京一趟,隔几日再来接你,好吗?”
他要回京?梅枝没想到。但细想,京城这医馆毕竟还是开着的,总有些事需要打理。她点了点头道:“可是,你要早点来,这里我真不习惯。”第一次,她对这陌生的环境感觉到不自在。
明月安慰她道:“我会尽快回来的。你也别紧张,我看他们都会对你好的,再者,还有振远在你身边呢。你要寻爹娘,振远以前是捕快,寻人总没问题,”
明月走了,隔了一日,振远又差点被送入库房。因为梅老太爷说:“这个,小姐房中立个僵尸总是不妥,还是安置在库房吧。”
梅清解释道:“爷爷,那是枝儿的行头。作为一个天师,行头是很重要的。”
梅老太爷却道:“枝儿以后不用做天师了,自然用不上行头。”
梅枝此回再不能让,便说道:“行头这于天师就如武器之于侠客,不管做不做侠客,武器总是要随时携带的,再怎样也该放在自己房内。”
梅老太爷的眉毛扭得象条毛毛虫,但最后还说了一句:“那便只可安置在外堂。”
梅清后来对梅枝道:“爷爷以往是说一不二的,这可是难得的让步。”
梅枝的卧房门外窗上还被贴了许多符纸,依梅家的说法是为了不让外邪入侵,扰了梅枝。梅枝对着振远直摇头道:“我自己便是个天师,还能怕了什么外邪?”振远细瞧过那些符后却说:“这是佛家的符,守外邪也守内心。”
内心?梅枝觉得自己是焦燥得很,但似乎还没有到要发狂的地步。
梅枝以为自己日日前去请安,梅老太爷便可少来闲逸阁。可没曾想,老太爷脸上笑容日多,梅枝这小院依旧一天也不拉下。他一来,便要叫那些舅妈什么的教梅枝刺绣,又考较她书法,诗书。这烦也烦,却也罢了,最让梅枝不爽的是,在他口中,老支头似乎一无是处,一会儿便是“你爷爷这般事也没有找人教你么?”“女德女工女容之类的,你爷爷也未教导?”
梅枝打心眼里觉得他可能恨她爹爹,故而对爷爷和她多番挑剔,想来,他与那个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没什么差别。某一日,梅枝疲赖病犯,不愿学刺绣,恰逢梅老太爷按例巡察,便又皱眉说道:“太过率性,你爷爷都将你宠成什么样子了?”
梅枝终于爆发,道:“我自小无父无母,爷爷再不宠着些,我与路边无人要的小狗有什么区别?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攀亲的,我来这里是因为爷爷病重,想见我爹一面,可你们谁也不肯告诉我我爹娘在哪里!”
这在梅家,实在是以下犯上得很了,依了家规,只怕要挨了打跪到家庙去。众人都有些惊了,大舅妈忙上前拉了梅枝的手跪下道:“父亲请息怒,枝儿幼小失怙,又一直不在身边,失了教养。你就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饶了她吧。”
梅枝跪得有些不情不愿,但梅老太爷似乎真被梅枝刚才的顶撞惊到了,竟是半日无语。房内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安静了很久,梅老太爷的声音方疲惫地响起:“都起来吧。枝儿,你随我去聚贤阁走一趟。”
梅枝不知聚贤阁为何处,大舅妈却知道,那里差不多就是家里议事的地方,也设了些祖宗牌位。她只怕老太爷依旧不肯放过梅枝,丢了一个眼神给一机灵的丫环,让她赶去请老夫人。
老夫人到聚闲阁时,只见下人仆妇都站在聚贤阁外,即便是老爷子的长随老王也不例外。老王见老夫人来,躬身低头道:“侯爷吩咐,老夫人到时,可直接入内,不过只老夫人一人。”
老夫人心里忽然便明白了,这是要告诉梅枝梅家那个折磨了他们许多年的秘密了。
她只身走了进去,却见聚贤阁汇风堂内窗皆关着,即便是夏日,亦有些阴繄。那些透过门格长花窗射入的阳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一格明一格暗,让对坐的两个人影显得有些诡异。
看到夫人进来,老爷子点头道:“你外祖母已来了,我可以将你娘的事说与你听。但他们在哪里,是不是活着,我们确实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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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梅枝的娘是梅枝的外婆梦梅入胎的,醒来还隐隐地闻见梅香,可那时已是春末了。孩子满月时曾有云游的和尚前来祝祷,却对梅山岐道:“这孩子只怕过不得周岁,如果能挨得过,此后倒也能平安至十六七岁,再以后便要看是否能遇上贵人了。”言罢飘然而去。满月宴上得此言,实为大不吉,梅家老太爷——当初的梅老爷有些发毛,却碍于身份没有发作。只是这话说得甚模糊,叫人心里发慌,梅家上下难免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然孩子在十个月时果然感染了风寒,一切普通的风寒竟折腾掉半条小命,差点便不治。好在最后关头熬了过来,渐渐地便好了起来,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梅韵十二三岁时便显出绝美的面容来,虽说梅家出美人,但梅韵的容貌竟也不肖似爹娘,渺渺然有仙风,美名远播。梅家早先就有女儿入宫为妃,这一辈,众人都看好梅韵。然而十七岁上,梅家不知怎的,却惹了邪祟,先前还只是仆妇丫环,后来众人听得梅小姐房中也甚不安宁,便惊慌了起来。四处托人寻道士和尚消灾,怎耐寻了几位,却甚是无用,最后只道小姐虽恹恹的,身体却无大碍,不似般旁人失了魂。
恰在此时,梅枝的爹路过巴山,帮梅老爷的一个故交驱了一个作祟的树妖,那故交便将梅枝的爹介绍给了梅家。那支镇邪倒也了得,收了一直在梅家作威作福的冬青树妖,却告知了梅老爷一个令他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消息,他那嫡亲的宝贝女儿,根本不是人,而是山里的梅妖。梅宅之所以不安宁,只是因为那冬青树妖看上了梅妖,求好被拒,因此闹腾了起来。梅妖应是成妖多年,也具半仙质,然因性平善,争不过那冬青树妖,故而有些受欺。
支镇邪说得轻松,但梅老爷却是受了地震般。想来,那孩子周岁时得病,其实已去了,入了的却是梅妖之魂魄,方得长大。好在支镇邪说的时候,唯有他们夫妇两人在,两人招来梅韵一问,事情却又转了一转。
原来那梅夫人当年梦梅入胎便是与这梅妖有关,生下女婴后魂魄未齐,自是过不得周岁,直到梅妖彻底入体方得以延续。而梅妖原本是修仙的,入了凡胎是修仙的最后一步,倘若能历雷劫便能成功。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究竟也是梅家的骨血,就算是妖,也舍不得除去。夫妇俩便决定将这个秘密烂在肚中。当时,梅老爷又得知梅枝的娘和爹两情相悦,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借口梅枝娘身子弱,需要修养,遣去了山中别院。梅家人都道是老爷不喜那支天师招惹了小姐,要分开他们。其实自那日起,支镇邪便也从梅家消失了。
别院之事,梅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知如何处置罢了,直到后来梅枝的娘怀了梅枝。梅枝生下后,梅老爷与夫人其实都去看过,但也只能将他们养在别院罢了。后来,别庄的下人来报,说是支天师和孙小姐都不见了。过得几日,却是支镇邪一人回来却不见了梅枝。
再后来便是梅枝听梅妃讲起过的那段了。那阵雷电过后,别院中便再也不见两人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