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田将梅枝接到了自己在上庸的别院。
当他知道梅枝口中的“伴当”是她的行头后,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十分热情洋溢地邀请梅枝去他的别院暂住,表示上庸他很熟,可以充当一下地主。梅枝起先是有些犹豫的,自觉与李玉田不过是几面之缘,算不得很熟,住到人家家里似乎不妥。但李玉田道:“梅枝,上庸这地方,比较古板,一向又是,嗯,你们法师口中说的‘比较干净’吧,不太容得下异类。你的这个,呃,伴当虽然你掩饰得比较好,但究竟是要与你一房的,这个,总是有些不妥。比不得我的别院,有的是房间,给他找个好地方并不难。”
梅枝有些动心了,又想,不过是二三天,还能省一笔房钱,也好。不过梅枝要求,振远不能远离自己,只能在自己隔壁。李玉田原本是打算将振远安置在梅枝隔壁院落的,梅枝却道:“何必如此破费,隔壁房间便好啦。”李玉田被毁了一个小心思,无奈地答应了。
不过梅枝既入了别院,就已经是给李玉田提供了可乘之机了。他也曾偶尔试探过梅枝关于舒深的问题,见梅枝眼眶略有些红,便识趣地不再问。只道,我家的厨师十分擅长上庸特色菜,今晚你就先尝尝,明天我陪你去上庸四周转转。
梅枝正在前院与李玉田共进晚餐,明月心里不知为何就是不爽,于是对振远说:“那个黄面皮的小子,我也看不顺眼。”这口气委实象极了老丈人。
振远想了一下方明白那“黄面皮的小子”指的是李玉田,其实那人也算是个玉面,并没有“黄皮”,当然如果跟明月的本尊比起来,任何人都是“黄面皮”了。
明月又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振远仰天道:“你不知道已经是春天了么?你不是说要找个好男人转了梅枝的心思的么?”这段时间梅枝间歇性地发作几回伤春悲秋之情,振远便知道,舒深在她心里尚未远去,难免要想,早知他会伤了梅枝,倒不如当初教那三个鬼将他当作台子过足戏瘾,他中不了那啥解元,也不至于会生出那样的事来。
明月道:“好男人也该慢慢寻摸,总之,你家这傻姑娘,我看着又要上当。”
振远道:“那你瞧着梅枝认识的男子里你有顺眼的么?那小和尚还是小道士?”
明月“切”了一声:“那基本就是仇家,梅枝找他们?先瞎了我的眼吧。这个根本不考虑。”
振远道:“你就不许有个好男人主动找上门?我瞧着这小子,也还……行。”有些咬着舌头地说出这最后一字,振远心里想的却是:这小子我也瞧不顺眼哪。
这前呼后拥的架式,身家必是比舒深好不止三倍,只是身份却是有些谜团的。就他那几个随从的精干而训练有素的模样,瞧着都象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这李玉田保不齐还是个王公贵族。只怕齐大非偶。
如此想着,嘴里却是对明月道:“你不去找点吃的?硬要化形出来,也伤了些精气吧?”
明月道:“厨房这种地方还有找不着的么?眼下我也不要吸精元了。”吸精元,呵呵,梅枝会怎么办?给自己一张符?他忽而便想起昨晚振远出手之事:“你昨晚忍不住了?你倒不怕吓到你家姑娘?”
振远冷淡了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吓到王母娘娘也吓不到她么?总比你弄出个狐狸样吓倒一大片好吧?还给梅枝找麻烦。”
梅枝这姑娘心里藏不住事儿,昨晚回了客栈,她竟也没详加追问,只在临睡前,说了一句:“振远,你真厉害。”振远便知道,以这姑娘的聪明伶俐劲儿,只怕知道了些什么。她什么也不问,算是一种信任么?梅枝这姑娘,果然是吓不倒的。振远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松了下来,仿佛放下了一些担子。
梅枝知道一个不受控制的行头,就是妖。那么振远是妖!难怪无忧子那老道每每见了她,必以“妖孽”开场,说不得她身上也沾染了一些妖气吧。可是,只是,不过,这妖一直护着她,那作为讲义气的梅枝,这妖便也是她一直要护着的了。
李玉田果然便陪着梅枝四处游玩,梅枝奇道:“你这么有空陪我?你不用管你的生意了吗?”李玉田道:“你不是只肯呆两三天吗?那生意又不止只两三天,自然是陪你重要些。”听这话时,梅枝的皮肤是起了些颗粒的,偏生心里却有些受用。
梅枝这一天过得颇开心。
李玉田先是带她去了上庸城的最高处木叶山上的远目阁,让梅枝俯瞰了一下上庸风光,对她说:“梅枝,你先看着,看到想去的地方,咱们再慢慢去。”梅枝觉得此处便秀不错,往远处看是上庸的十万人家,有几片小湖与池塘嵌在绿色中,犹如梳妆镜,十分怡人;近处刚是满树山花,不知不觉之中,桃李杜鹃纷纷争春。山风微微一吹,梅枝倚着远目阁的栏杆竟是不想动一动。
李玉田从侧面看着梅枝远眺山景,凝神的她格外恬静,眼中不知有什么,只觉得她仿佛已在化外,不由便有些看痴了。有几根发丝顽皮地抚弄着她的粉颈,他的心便随着那发丝上下翩飞着。他见过的女子中,梅枝不是顶美,但这种静若山花,动如脱兔,一颦一笑自然天成的女子,倒让他世故的心起了些微澜。
李玉田说:“梅枝下山后先去五味斋吃饭,有些精致的山菜,你一定会喜欢的。然后我们再去逛东市,那里比你那日逛的南市更热闹些。”
梅枝道:“你怎知我一定会喜欢?”
李玉田道:“我想你一定对美食有兴趣,第一次见你时你不正在研究如何做琵琶湖中的鱼?”
梅枝有些呆滞了。
不过五味斋的菜色倒真挺合梅枝的口味。抑或,是李玉田点的都是合梅枝口味的菜?梅枝试探道:“你怎知我喜欢吃这些?”李玉田笑笑:“在赤埠赵府,我看你在席间只取菇类及山野风味的菜色,推想而已。”想着原来彼时吃饭时被人如此盯着,梅枝抽了一下嘴角,夸赞了一句:“你可真细心。”再想想,舒深,似乎从未注意过吧。由此便觉得有些悲中从中来,原来他从未这样细致地了解过自己啊。
李玉田听得此夸奖,自是打蛇随棍上,微笑道:“也只是你,值得细心对待。你对自己是略微粗糙了些呢。”梅枝有些不知如何答话,她还真不知道如何细致地对待自己呢?不走路,日日坐轿?嗯,这个做不到,或者是日日要振远背着赶路?这个,被爷爷知道了会拿棍子的。当然最后抽不抽得下来是另说,但必定是要拿着做个对梅枝的威慑,否则在行内被人知道梅枝拿行头做了这等用处,必惹耻笑吧。
只是除此之外,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细,如果细到赵才女那样,那还不如关她到祠堂里去呢。
李玉田颇会适可而止,并未再续。只是带着梅枝逛街去了。梅枝颇有些讶异,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他似乎都知道,只要她稍驻足,他拿起的必定是她喜欢的东西。梅枝有时也只是拿起来一观而已,李玉田却是都要将其买下,梅枝批评道:“这不行,第一其实我并不需要,带这许多东西走路实在是累赘;第二如果都由你买的话,我就太不羞耻了。第三就算你愿意买,你也太败家了。”
李玉田笑道:“我送你东西怎可算你不知羞耻;我一个生意人偶尔也该败败家的,这才比较象。”
梅枝自也知道哪些该要,哪些不该要。李玉田便在边上帮她拿着东西,梅枝想自己拿,李玉田道:“方才刚跟你说过的,对自己要爱惜一些,能借男子力的时候就要借。依赖男人也算是对细致的一面吧。”
梅枝道:“我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人便都要拿来借力,依上去吧。”
李玉田便摆出几分受伤的颜色,道:“梅枝将我也当作随便的一个男人吗?”
梅枝借他力也借了许久,此时觉得倒不该打击他,讷讷道:“噢,你倒不是随便的男人。”
看着梅枝云散霁开的模样,明月心里却不知是高兴还是有些别扭,他对振远道:“明日我一定要出去瞧瞧,这黄皮小子给你家姑娘灌什么迷魂汤了。”
第二日,梅枝白里倒是没有出去,她对振远说:“李玉田说今晚带我去看戏呢,他知道有一个地方折子戏唱得不错。”又低低补充道:“以前横村里过年才有戏看,大部分还是傩戏。这回不知是什么,可惜不能带你去看呢。”她抬头看了下振远,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好象没那么死,里面有些情绪,却是看不清。心里虽知他是妖,但也知他被那额上之符定得拘了法力,她倒没有那么多顾忌,拍了拍振远道:“我看了回来便讲与你听,可好?”
上庸竟然有一个戏园子,李玉田将她带进去,陪她看了一折戏后,说那边雅座中见着一位朋友,想去打个招呼,先失陪一会儿,片刻便回。梅枝在那里有吃有喝有戏看,自然是不在意。
他离去后不久,梅枝正盯着台上那二郎神猛瞧,忽觉得身边坐下了一个人,便头也不回道:“这么快便回来了么?”
一个朗润的声音却回她道:“啊呀,你等的是谁?”
梅枝一回头,才发现边上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那完美的脸她印象深刻,不就是她生辰那日在小镇上遇到的那个“皇上”么?然这位“皇上”却对着梅枝说:“借个位置坐坐啊。我叫沉香。”
梅枝一个果子半卡在喉咙里差点下不去,她定了定神,看了一眼戏台上,回道:“你是沉香么?那我便是三圣母。”
台子上那三圣母正在那里依依呀呀地唱着。
明月看着梅枝有些诡异的眼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嗯,上回,他随便胡扯的名字他已经忘了,这回他一进来便看到正在演劈山救母,故此又扯了一个。可这样子,梅枝明显还记得他上次的名字的,他适才想问的话便在梅枝逼人的眼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见梅枝转颜一笑道:“黄裳,你是修仙修成了沉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