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责、职权和利益有时是难以区分的。地表与地下,行政管理的划分显得如此可笑。河流等地表水,包括河道和河床管理属水利部门。城市用水属城建部门,而地下水资源属国土资源部门管理。水资源的最大用户是农业灌溉,水力发电又属电力企业。污染治理属环保部门,但污水处理厂又由城建部门管理……此外,还有行政区域的分割,河流的上下游纠纷。
荒漠化扩展,沙尘暴一次次袭来,大灾难逼迫和降临时,所有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谁能幸免呢?
不单单是河流与下游绿洲存亡的问题,不单单是家园的废弃和生态“难民”。应当看到,在西北,在河西走廊,种植面积的盲目扩张与农业的可持续发展面临着一个转折点,越来越多的水利工程面临着一个转折点。
历史是一面镜子。西北的平原水库也是一面镜子?
民勤绿洲的生死存亡之秋
在???西,有“金张掖”、“银武威”之称。
养育“银武威”的是石羊河。石羊河古称谷水、马城河,发源于祁连山东段的冷水岭,由三条主要的支流汇合而成,因此也叫“三岔水”。地图上,石羊河的沿线,还能看到古长城蜿蜒的标志。
流经武威盆地的石羊河及其尾闾的大湖,是古代河西走廊上最适宜居住和游牧的天然家园。乌孙、大月氏和匈奴人在这里策马巡游。
石羊河奔流了300多公里后,在其终点汇成一个上千平方公里的大湖泊,古称休屠泽,又称“野猪泽”,以野猪经常出没而得名。在石羊河的下游,休屠泽的南面,由于河水的滋润,形成了肥沃的湖滨三角洲,即现在的民勤。
民勤县像一个楔子,插在巴丹吉林与腾格里两大沙漠之间。1924年,受聘于中央地质调查所的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在民勤县(当时叫镇番县)城西15公里的沙井村,发现了三处古代村落等遗址,这就是闻名考古学界的青铜时期晚期的“沙井文化”。
《水经注》说:“届此水流两分,一水北入休屠泽,俗谓之西海;一水又东迳百五十里,入猪野,世谓之东海。通谓之都野。”可见当时这个湖泊分裂为两个相连的大湖。野猪不是羊或骆驼,是森林动物,野猪出没之处一定有大片森林灌木,生态环境优越。
从地质构造来说,休屠泽和民勤绿洲有些像“放大”了的敦煌鸣沙山与月牙泉。这里属于阿拉善台地的凹陷区,其西部是龙首山(主峰海拔3616米)和北大山(主峰海拔1947米),北部是雅布赖山(主峰海拔2006米),东部是腾格里沙漠。早在白垩纪到第三纪,这里已成为内陆湖盆。近200万年来的第四纪,周围不断隆起,湖盆持续下沉,地势越来越低洼。由于地形关系,石羊河和金川河最后在这里汇聚,形成巨大的湖泊,水面东西长数百公里。当时,狼跑泉山是湖中的岛屿,来伏山、苏武山都是湖滨的半岛--后者因传说苏武在此牧羊而得名。石羊河、休屠水系、城市与塞堡等,在《汉书·地理志》、《甘肃通志》等典籍上都有详细的记载。
历史的大戏一再在这里上演。公元前121年,汉武帝驱逐匈奴,占领了石羊河流域,派兵屯垦,并设立了武威郡,为河西四郡之一。
武威郡下辖10个县,其中休屠县、武威县、宣威县,均在石羊河的下游。当时武威郡的治所在民勤县东北。这里是屯垦的重点地区,在东北西三面还修建了寨墙防卫。自汉代,历经魏、晋、南北朝,石羊河下游的农业耕种始终没有间断。
农耕与游牧相比,开荒种地引水灌溉,对林草等植被造成的破坏要大得多。
春种秋收,完好的灌溉渠系,还是能够维系土地和土壤活力。如果由于战争或管理不善等原因,渠道壅塞破坏,耕地废弃荒芜,就会很快沙化。
因石羊河民勤附近的水面广,湿地多,水系发达。历史上的主要屯垦区域多在这一带“流动”。一片地方弃耕后,再找一片地方开垦。初唐屯垦中心是石羊河下游的武威县,但后来受风沙侵害,移至中游地区的一个戍堡明威戍,这里即汉代宣威县,唐代在武威县之东设立白亭军城,作为屯兵之处。白亭军因临近白亭海而得名。白亭海是原来东海的一部分,湖水洁白,景致极佳。唐代的“军”,相当于现在的师团级建制,有上千名兵士、家属及后勤人员。当时凉州还有赤水军、大水等军事单位。相当于连排驻军的“守捉”、“戍”等就更多了。
这样过了几百年。至元代时,汉、唐时代的主要垦区均因沙化而废弃,垦区就移至石羊河的下游地区--因为湖水面积缩小,不断有大片肥沃的湖底出露,成为可以耕种的良田。清代与现代石羊河下游的农业耕种,基本上仍沿用元代垦区。
武威是西域文明的滥觞之地。
听一听北魏诗人温子升的《凉州乐歌》:
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
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这里车马辐辏,行人来来往往,到处都是歌舞与鼓乐吹奏,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唐代武威更是空前繁荣,凉州“人烟扑地桑拓稠”。王翰的《凉州词》以急促的琵琶弹奏,和“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绝妙组合,传唱千年不衰。
汉、唐、西夏至元、明,战争与和平,农耕与游牧,天灾与人祸,武威和民勤绿洲的“发展”不断受到各种挑战,文明在间断中交替、延续。“银武威”在2000多年里多次被迫“游移”,但石羊河依然流淌,湖面也只是时大时小而已。
100多年前,随着农业用水的增加,往昔的大湖,被称为东海与西海的大湖,终于分裂成诸多较小的湖泊与湿地:鱼海子(白亭海)、青土湖、柳林湖、鸭儿湖、马营湖、头道湖……还有许多沼泽湿地。原先注入休屠泽的大西河(金川河),因灌区扩大,来水减少,脱离了石羊河水系,在其尾闾形成了新的湖泊昌凝湖,即今天的昌宁湖。但当时民勤地区还依然水量丰富,如青土湖的水面仍有上百平方公里。
20世纪50年代,石羊河年来水量还有5.4亿立方米,约占石羊河年径流量的1/3,可以维系诸多的湖泊与湿地。
湖水退去后,湖盆的土壤肥沃,宜于耕种。于是农民们携家带口不断来到这里垦荒耕种,民勤绿洲的人口迅速增加,成为有几十万人口的农业大县。20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沙开始增多,民勤人防沙治沙、岁岁植树增绿,在风沙线上建起长达300多公里的防护林带。压麦草,植梭梭,他们与风沙斗争总结出来的经验在全国广为传播。
石羊河上下游用水之争的最早记载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的洪水河案,其后又有羊下坝案、白塔河案等。但这些矛盾与纠纷都是局部的,规模也不大。进入20世纪60年代以来,石羊河全流域的水资源矛盾激化开始凸显。
县长李玉新,就在这时走上了历史舞台。他冒死为民请命,制造了震惊一时的“炸坝事件”。
李玉新是民勤六坝人,50年代末担任民勤县长,一直保持着共产党人优秀的品质。他亲政爱民,艰苦朴素,作风雷厉风行,为官清廉正直,嫉恶如仇、敢说敢做。“大跃进”时代,到处红旗招展,浮夸风盛行。民勤农民在上级号召下也纷纷踊跃上交公粮。李玉新常跑农村,了解民勤各地庄稼长势和实际收成。对一些地方超额交公粮,他不但不鼓励,反加以阻止。人们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一次李县长竟站在民勤的桥上,拦住新河公社插着红旗的交公粮车队。大声斥责交粮的干部群众:“你们都不想活了,把粮交了,明年喝西北风啊!”硬把交公粮的车队截了回去。一年后饥荒降临,新河公社是民勤饿死人最少的地方之一。
李玉新对石羊河上游大修水库一开始就存有疑虑,上游把水层层拦截,下游还有水吗?1962年,河西大旱,民勤县灾情严重,千里赤地。石羊河上游一些农民还在水源地开荒,水源涵养林被大量砍伐。修筑的许多水库坝没有配套工程,水都被白白浪费掉了。而此时,有用水优先地利的上游地区,却护着水渠不给民勤放水,好不容易有一点流下来,半道又被截走引到田里。
这是一个颇具古典色彩的悲壮故事。
当时,上游又一座水库西营水库建成,正并准备下闸蓄水。李玉新跑到武威,找地委行署领导,多方奔走呼吁劝阻无效,李玉新豁出去了,他要用生命为民请命。他在指挥往卡车上装黄色炸药的同时,也装上了给自己准备的棺材。闻讯赶来的民勤老百姓,群情激奋。李玉新劝住了大家:要坐牢、要杀头,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了。他带上几个人,坐着车直奔武威七条沟西营水库,准备炸坝。
武威地委行署领导闻讯,从半道截住了李玉新的车,西营水库虽毫发无损,“聚众犯上”的李玉新却难逃厄运,被撤职查办。
西北干涸的湖泊
这个轰动一时的炸坝未遂事件,震动了兰州,直接促成了1963年在省政府主持下,武威县、永昌和民勤三县坐到了一起,达成了分配石羊河水的方案。“三县分水”基本上满足了当时民勤的用水问题,使矛盾暂时得到了缓解。李玉新人生充满了坎坷,后来,虽然甄别平反,但一再调动降职,一生得不到重用。80年代,李玉新从雅布赖盐池党委书记(处级)职务上离休,回民勤居住,终老乡里,去世时年近90岁。
从支流到干流,随着石羊河上游建起一个个拦蓄工程,其中包括在民勤县城以南17公里外修建“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这个水库取代土青湖成了石羊河的终点湖,被称为湖区的民勤绿洲北部的众多湿地和湖泊终于彻底干涸了。
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石羊河来水锐减至不足1亿立方米。时任民勤县委书记的委玉琳,忍受不了缺水之苦,再次拍案而起。他瞒着上级,千里进京上访,想为民勤老百姓用水讨个说法。但他还未返回,当时武威地委行署对委玉琳的处分就已经下达到了民勤。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无论是民勤县长冒死炸坝,还是书记千里为民上访,都像夜空中道道闪电--那严峻的现实中一再被错过的转折的瞬间。
日子依然流逝,可石羊河断流了。
地表水严重短缺,民勤绿洲地下水位急??下降,青土湖、柳林湖等所有湖泊湿地消亡了。13万亩人工沙枣林枯萎衰败了,大片白茨、红柳等天然沙生植物呈死亡或半死亡状态。绿洲内部干旱,风沙灾害频繁。年平均风沙日数139天,沙尘暴日超过一个月,每年30万亩耕地受灾。这里原是民勤最美丽、最富饶的地方,如同江南,阡陌相连,青杨绿柳碧水。现在已沦落为贫困地区。正在逐渐被巴丹吉林沙漠掩埋--几年后,也许不会留下一点遗迹。
行走在河西走廊,阅读中华文明的“流程”,会看到一处处“文化摇篮”,正在当代迅速变成“遗迹”,你会看到文明与生命的血脉是如何汩汩地流失殆尽的。
正在向民勤绿洲进逼的巴丹吉林沙漠。
石羊河下游的红崖山沙漠水库,对河水进行了全部拦截。无水的湖泊,由风沙屏障演变为危害绿洲的流沙通道。石羊河下游只好以打井取水维持生计,井越打越多、越打越深。民勤县拥有机井1.7万眼,成了全国机井最多的农业县之一。目前在运行的机井还有9400眼,有300眼井深越过300米以上。民勤盆地每年超采水量达4亿立方米以上,区域性地下水位下降10~20米,绿洲潜水位平均每年下降1.44米,30年降深总计42.2米,在绿洲中心形成了一个很深的大漏斗。绿洲外围,几十个风沙口日夜不停地进犯,流沙以平均每年数米的速度吞噬绿洲,有的地段年达数十米之多。
民勤绿洲生态最脆弱、最为危急的是北部湖区5个乡镇。中渠乡--这个以水渠命名的乡早已不见了水渠。这里的村民说:“70年代前用水车提涝池子的水;70年代用老式水井;80年代改用机井,50米深;90年代机井要打300米。现在机井打出的水矿化度太高,苦咸苦咸的,浇不成庄稼,饮不成牲口,只能浇浇树。”
中渠乡辉煌村--人们希冀中的辉煌还没来得及展现,就被黑暗的灾难“淹没”了。这个村子农民的外逃,开始于红山崖水库建成后的20世纪70年代。上百口人24户人家的村子,现在只剩下兄弟两户人家,哥哥盛禹国,弟弟盛汤国。村里其他人都已经陆续离开这个即将被沙漠吞没的地方,留下了被揭光了屋瓦、拆去了椽檩的一座座房屋废墟。盛家兄弟4人,当初取名“尧、舜、禹、汤”,父母希望盛禹国能像大禹一样治水。而现在水没了,地没法种了,政府就组织移民,先移比较困难的。盛禹国会电焊手艺,很早就开始在外面打工了,家里其他人种地,他的家境好些,就没移成。盛禹国说,不搬恐怕也不成,到明年村子就不送电了。
湖区许多村庄废弃了,到处是断墙残垣。走村串寨,如同穿行在死城。
今天是明天的历史。考古学家还在努力寻找楼兰奥秘、环境生态学家乐此不疲地诠释古城废弃的原因--不幸的是,当代中国仍在出现着一个又一个新的“楼兰”。
来看一看造成绿洲毁灭的“成果”吧。
无水的民勤绿洲
在过去40年里,石羊河中游的灌溉面积,扩大了1.7倍,年耗水量增加了一倍多,达11多亿立方米。与此相反,红崖山以下民勤绿洲的面积,减少了近300平方公里,而且生态环境还在继续恶化中。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一边是建商品粮基地,从陇东等干旱山区往河西走廊移民,开垦荒地,扩大灌溉,建设新村;另一边是河西走廊上原有的粮田荒芜、村庄废弃,人们被迫离开家园,沦落为“生态难民”。
民勤县有计划地移民始于1997年,陆续把湖区8.3万人口中最困难的2500人移到县城东南部56公里处的南湖乡--这个以湖命名的乡同样面临生态环境恶化的压力。腾格里沙漠不断逼近,堆起了一座座沙丘。沙进人退,实际是水断人退。以前的南湖乡政府驻地也废弃了。现在南湖乡仅存在的水面叫鄂博海子,那是白花盐碱滩中间一汪浅浅的水,水面只有几百平方米。几丛稀疏的枯草抖瑟着,再远处,则是高大的沙丘了。
从2003年起,民勤县再次启动政府移民计划,有组织地把湖区人口往新疆迁移。但更多的移民是自发的,仅从1998~2003年,湖区群众纷纷投亲靠友,据不完全统计,陆续去内蒙古阿拉善盟和新疆的就达1.3万人。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计算过这一增一减所付出的经济代价和社会成本,以及原有家园消亡衰败与上游灌区扩大之间的成败得失。
早在1990年,甘肃省政府曾下发文件,必须保证民勤地表水3亿立方米--事实上,这又成了一纸空文。
2004年6月,红崖山水库在运行40年后首次完全干涸。像这个水库结束了青土湖的生命一样,上游的水库又扼住了红崖山水库的生命。令人惨不忍睹--仅仅半个月,当地2.000多只羊渴死了,300多只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在满地沙砾中觅食,也活活渴死了。为逃避水荒和沙害,数万人被迫举家迁居他乡。无须讳言,民勤绿洲已进入崩溃的边缘,原来的湖区正在向第二个罗布泊演变。
真相有时会被人为设下的一道又一道迷障所遮掩。
各种研究分析,都有意无意地把西北内陆河流域水资源问题归纳为一个个解不开的结,石羊河流域与民勤绿洲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