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申红蕾
申红蕾转身走去时,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她加快了步子,走到楼道口的阴暗处,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睛。
昨天中午,她正在婆婆的病房里,接到了大哥的电话,说是父亲突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她一听就急了,说赶快打120啊!婆婆正在输液,没有人来替换申红蕾,她一时难于离开,只能在廊道上烦躁地走来走去。几分钟后,她听到急救车一阵呼啸地驶进医院,便跑到住院楼前的大院里,只见急救车后面的门打开了,大哥跳了下来,父亲死人样躺在担架上,那个戴眼镜的小护士跟车上的医生说着什么。大哥两手抓住了担架的这一头,那一头没人,申红蕾连忙跑过去帮忙,可是担架太沉了,她感觉力气不够,让大哥上车抬那一头。两个人咬着牙使着力,额上青筋暴起,大汗直滚出来,终于把父亲抬下了车。那医生手指了一下,说二楼。申红蕾和大哥抬着父亲往住院楼大步走去,上楼梯时遇到了一个难题,大哥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担架几乎竖了起来,受力全部转移到她这边来了,她一下感觉像是一座山压了下来,她的手臂喀嚓一声,像是发出了折断的声响,但是她没有松手,急中生智地用一只膝盖顶住担架。大哥喘着粗气,把担架的扶手搁在台阶上,走下来帮她稳住担架。大哥示意她抬前边,可是前边也不好抬,她只能弯着身子,把手臂放到最低,这样担架两头才能相对持平。总算把父亲抬到了二楼血液内科的急救室,申红蕾感觉两支胳膊像是要断掉一样,全身乏力,差不多也要躺下来急救了。医生过来给父亲把脉、量血压,然后输氧,最后对大哥和申红蕾说,在这边先住下,不行再送市立医院。等办好住院手续,把父亲抬到病床上躺下,申红蕾这才想起一楼的婆婆正在输液,那瓶药水早该输完了,不知有没有人叫护士来换瓶?
她一边擦着汗水一边走到一楼,走到婆婆的病房前,不由松了口气,卢发在里面。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他们至今没有说话,形同路人——不,路人有时还可能打个招呼,他们应该像是仇人,目光偶尔相遇,充满了深深的敌意。卢发转过头看见了她,一脸黑黑的,劈头盖脸地凶声地说,你跑哪去了?刚才那瓶挂完没叫护士来换,血都抽起半瓶了!申红蕾愣了一下,对婆婆感到有些愧疚,怪自己没有交代一下护士,害得病弱的婆婆被倒抽了血,可是,卢发有什么资格对她大声嚷嚷呢?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她怒不可遏,突然尖声地说,我爸爸也在二楼住院你知不知道!说着,她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转过头去,眼泪掉在了胸前。那天晚上,她几乎在楼下冬青树的树坛上坐了半个晚上,有些丧魂落魄,有些痛不欲生,有些愁肠寸断。
今天下午,父亲各项常规检查都出来了,医生建议明天送市立医院。申红蕾头晕脑涨地走到走廊上,靠着栏杆望着远方,眉头紧蹙,心中一片惆怅。远处是一片青翠的香蕉林,阔大的蕉叶在晚风中摇晃,像是许多面扇子在扇着风。天空渐渐灰了,暮色苍茫。申红蕾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变得黯淡。夫妻间的龌龊、长辈的疾病,还有女儿的培养,让她感受到空前的压力。她就像一根链条,承载着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女和为人媳的责任,绷紧的链条不停地转动,已经显得吃力和枯涩,也许突然间链条就会崩断。这大概也就是每个人到了中年之后的宿命。
父亲的病房里几乎挤满了人,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叔叔婶婶姑姑姑丈还有侄儿侄女,每个人的脸上流露着不安和忧伤。大哥把二哥和申红蕾叫到廊道上商量明天到市立医院的问题,所有问题归根到底就是钱的问题。大哥二哥家庭经济都比较差,已经因为父亲的手术而欠债了,他们倾其所有加上预计可以借得到的数目,大概有一万五千元左右,申红蕾因为婆婆住院,家里的存折单上只剩下了个位数,她只能找人借了。
可是向谁借呢?她打开手机,收到顾明泉的一条短信,心里想了一下,给他回了短信。她打电话给一个比较要好的同事,可是对方说家里的钱前些天全让老公拿去入股一家小水电了,又找了一个小姐妹,然而她说最近手头很紧,只能借给她一千元。一千元太少了,申红蕾说算了,这时她想,看来只有找顾明泉了,尽管这是很难说出口的事情,但她不得不说了。
顾明泉是她最后的一线生机,最后的一张牌。
他来了,他又匆匆地走了。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闪烁不定,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欲言又止。有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她真想在他肩膀上靠一靠,但随即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心慌意乱。她渴望,可是她不能。
申红蕾走到父亲的病床前,看到父亲歪着头在沉睡中,脸色像一张粗糙的纸。
大哥说:“医生刚给他吃了三唑仑,他才睡着的。”
“明天八点走。”申红蕾说。
申红蕾告诉大哥她借到了钱,但没说借多少、向谁借的。那一万块钱已经放在了她的手提包里,如果有需要,她将全部拿出来。尽管她也知道父亲的病像个无底洞,再多的钱往里扔,只能听个响声。但是和人的生命相比,钱也不过是“纸字”,只有生命才是值钱的。
大哥很沉重地叹了一声。
这时,卢发出现在病房门口,像一个来踩点的人一样,探头探脑。
他的到来让申红蕾有些意外,不过她不想看到他,就别过头去,看着墙角的一团蜘蛛网。
卢发沉着脸走了进来,向申红蕾的大哥点了点头,问起了老岳父的病情。申红蕾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趁机走了出去。
41、谭志南
离开了苏丹红家,谭志南的身上带着她的气味,他的手上还留着她身体的温度。他变得有些恍惚起来,夜晚的马铺像天上的街市一样,显得虚无飘渺。
刚刚经历的一切似乎也变得不确定起来,那是真实的吗?还是一场梦?疯狂的翻滚,迫不及待的裸露,持续不断的亲吻,就像两个初涉风月的少年,动作火暴热烈而又略显笨拙。当谭志南强劲有力地进入她时,她像中弹一样叫了一声,两支手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躺在木地板上,摊开四肢,呼呼呼地喘着粗气。苏丹红说,谢谢你。谭志南说,我也要谢谢你。
走到家门口,谭志南双脚有些发软。打开铁门和木门,他发现家里还是一片黑乎乎空荡荡。刚才苏丹红趴在他耳朵边说,晚上还回去吗?他说,要回去。他没有告诉她,他和妻子之间正因为她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如果说此前妻子是猜疑,现在则是坐实了。假如她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赤身裸体的面前,那他将无话可说。也许是心里飘起了一丝愧疚,他最后还是谢绝了苏丹红的挽留,依依不舍地穿起衣服。
他查看了两部电话,都没有未接的来电。妻子还不愿意带着女儿回家,说明她的怒气还没消散,准备继续较真下去、抗争下去。唉,随她去吧,准备打持久战了。
谭志南放了一浴缸的温泉,全身泡在微温的水里,恍惚中又想起在苏家木地板上销魂荡魄的过程,重要的细节全都回忆了一遍。躺到床上时,他突然想,在和妻子的搏弈中,因为自己的做弊,暂时取得上风。也许他应该高姿态一些,明天上班前到丈母娘家一趟,向她承认一下错误,让她有个台阶下来,把女儿带回家。现在,她当时的猜疑已经变成了现实,他没什么委屈的了。确实是他错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这个晚上睡得特别沉。
第二天醒来,谭志南到楼下小摊吃了早饭,便开着摩托车向丈母娘家方向跑去。
丈母娘家在建安新村,那是比较破旧的一片住宅区,十几年前差不多是马铺最好的,那时老丈人还在世,还没从副局长的位子退下。谭志南记得第一次上丈母娘家时,两股战战,笨嘴笨舌,据说这反而赢得了丈母娘的好感,因为在她看来,巧舌如簧的男子都不是好货。那天在丈母娘家吃饭,要不是王秀云帮他夹菜,他肯定就吃不饱了。
谭志南锁好摩托车,向三楼丈母娘家走去。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心情突然有些紧张,类似十几年前的第一次上门,不过这也算是第一次到此向老婆负荆请罪。
走到门口,他发现里面的木门开着,看不到人,就按了一下墙上的门铃,没听到什么响声,春节来时,这门铃好像就坏了。他只好抬起手敲外面的铁门,咚咚咚三下。
老婆穿着睡衣,从卧室拖着拖鞋走了出来,她睡眼迷糊的,不知有没有看清外面的人是谭志南,手一拧就把铁门打开了,然后回头往卧室里走。
谭志南走进房间,关上铁门,把木门也掩上,他感觉丈母娘和女儿都不在家里,她可能是上街买菜了,同时顺便送女儿去学英语。他走到了卧室门口,看见老婆坐在床道上用纸擦着眼镜,装作没发现他一样,只是专心致志地擦。
“在这睡还习惯吗?”谭志南说。
“习不习惯关你什么事。”王秀云说,口气里还充满了火药味。
“我向你认个错好吗?我去上班,你就回家。”谭志南轻声细语地说。
“认错?你哪有错?你是对的。”王秀云戴上眼镜,射过来一道蔑视的目光。
“不不不,你才是对的。”谭志南说,“第一,老婆永远是对的,第二,如果老婆错了,请参照第一条,但是,这件事,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谭志南,别来哄我了。”王秀云一声断喝,满脸板出政治老师的庄严。
谭志南有些扫兴,自己虽然油腔滑调了一点点,但心里还是很诚恳的,真心来认错的。
“我告诉你,谭志南,我长这么大了,我爸没打过我,我妈没打过我,我哥没打过我,我姐没打过我,就你打了我,你这一巴掌,我会记一辈子的,一直记到我死!”王秀云掷地有声地说。
谭志南轻轻叹了一声,话说到这份上,他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这时,王秀云喊了一声:“出去,我要换衣服。”他下意识地退出卧室,门随即嘭地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