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顾明泉
半夜里顾明泉做了个同学聚会的梦,男男女女一大群的围着一张圆桌,像海啸一样发出一阵阵喧哗,人头攒动,面目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时有个人跳上了桌子中间,他认出了这个人居然是郑栋才,便大声对他喊道,喂,你什么时候出来啦?但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房子外面下着大雨,雨声像漫无边际的黄土把房子包围了,一点一点地埋葬,而房子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郑栋才在桌子上扭着身子,像扭秧歌一样扭得有模有样,他的脸也扭得变形了,闪烁着一种五彩斑斓的颜色。顾明泉发现没有人认识他,可是他都认识他们呀,大家都是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的同学,他还看到班主任刘锦标戴着面具出场了,像大人物一样挥着手说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在持续不断的喧哗和骚动中,只有顾明泉亮开嗓子应了一声,然而就是没有人理睬他,他被人从桌子前挤到了后面,一种巨大的惯性使他踉踉跄跄往后退,他看到许多屁股在晃动,那都是同学们的屁股,他似乎都能一一叫出屁股的名字,可是这些该死的屁股们却是一本正经,威仪如王,对他理也不理。他终于退到了墙角,身子像一团泥巴叭地糊在墙壁上……这时候,顾明泉猛地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梦。他经常做这样的梦。本来嘛,梦就是混乱的、毫无逻辑的、不可理喻的,他一般也不放在心上,大多转眼就忘掉了,但是这个梦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有些隐秘曲折的含义。顾明泉坐在床头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一股烟从唇齿之间、从鼻子里徐徐飘出,但是胸口上好像硌着一个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很不顺畅。
墙上的石英钟显示时间是3点15分,房子外面的马铺小城还沉没在无边无际的睡梦中。
顾明泉赤脚走到了卫生间,回来时看到床头的方几上,手机的信号像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的,昨天睡觉前忘记把手机关了。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短信,他索性滴滴答答摁出了一条短消息,分别发送给谭志南和申红蕾。
短消息是这样写的:上午10点到我家商量同学会一事。
今年春节期间,几个老同学在一起喝酒,自然而然就提到了同学会的事。他们是1985年从马铺一中毕业的,现在是2005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这个时间概念令人感慨万千,二十年啊,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啊,时间居然一下子就过去了二十年啊,后面还能再剩几个二十年啊。于是,每个人脸上全都挂满了感慨。十年前也就是1995年,大家开过一次同学会,但是普遍认为那次同学会开得很不成功,基本上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一是去的人不多,五十几个同学才去了十多个,老师一个也没去,二是只在金马酒店吃了一顿晚餐就散了,事前筹备策划不够,事中组织不起丰富的节目,仅仅吃了一餐饭照了几张相,事后又遗漏了许多事,居然连同学通讯录也没有印发。这像是同学会吗?很多同学都不把那次聚会看作同学会,一般会议都需要出席人数达一半以上才算符合某种法定人数,56个同学只有不到20人参加,肯定是“非法”的,最多只能当作一次小范围聚会。顾明泉想起来了,那次同学小聚会是郑栋才一手操办的,那时他是马铺糖厂的一把手,风光无限,笔能出水,只需签上大名,所有费用就全由“阿公”出了。当时顾明泉没有参加,他那时在厦门给人打工,他甚至没有接到通知,大约半年后才听说有这回事,那天他就给郑栋才打电话,想骂他一通,但是他已经找不到郑栋才了,因为郑栋才在几天前因经济问题被抓进了监狱。从1985年到1995年,十年好像是一个眨眼,从1995年到2005年,又是一个眨眼。顾明泉记得那天是在家里喝酒,开头只有彭彬、王永泽、廖强生三个老同学,后来,谭志南来了,申红蕾和安佳佳也来了,还接连七八个电话把原班主任刘锦标也召来了。电磁炉上的一大锅羊肉大杂烩吃得差不多了,三瓶金门高梁喝完了,最后开了一瓶人头马。顾明泉满脸闪烁着酒精的光芒,眼光直直地盯着刘锦标说,这次20年的同学会一定要办好。大家端着酒杯,或碰杯,或磕一下玻璃桌面,竟然像表决心一样异口同声地说,一定要办好。顾明泉心里热呼呼的,呼出的酒气也是烫的,他当场宣布,这次同学会所有一切费用他全包了。大家当然都叫好,刘锦标总结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齐心协力办好同学会。
过了正月,同学间的相互走动就少了一些,但马铺这么一点大的小城,相遇和碰面还是很经常的,偶然间就能在某个场合见面,闲聊几句,原来大家赴的还是同一宴席。这用闽南方言来说,就是“马铺地理轻”,有如普通话的“说曹操,曹操到”。顾明泉在这种情形下遇见过十多个同学,自然每次都要提起同学会的事,于是,同学之间大多知道有人在张罗着召开同学会了,当然有的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极高的热情,有的则比较冷淡。今年五一黄金周,正是顾明泉的紫荆湖度假村生意最好的时节,他特别留了一个包厢,把刘锦标、丁新昌、谭志南、申红蕾、王永泽等人请了过来,大家一边大吃大喝一边讨论同学会事项,既像腐败的盛宴,又像政治局研究国计民生一样,大快朵颐,畅所欲言,当然最后还是民主集中制,地点没有争议地定在紫荆湖度假村,时间嘛,顾明泉提议由刘锦标和丁新昌来定,刘锦标是原来的班主任,丁新昌是现在同学里职务最高的,这也是对他们的尊重。刘锦标说他是老师,八月份放暑假是比较空闲的。丁新昌说,那就定在八月份吧,具体日期你们几个定就行了。丁新昌一副领导只把握大方向的态度,也显得特别民主。顾明泉胸有成竹地说,我看就定在8月5日,我们是85年毕业的,这个日子有纪念意义啊。1985年高中毕业,2005年8月5日开同学会,连日期都赋予纪念意义,这多好啊。于是,当场通过。
顾明泉重新躺到床上,再也没有了睡意,他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球在床上滚了几下。这张柔软的席梦思对他一个人来说显得过于宽大了。实际上,这上面从来没有躺过两个人。1998年的深秋季节,他一个人从厦门回到了马铺,带着一只密码箱,还有一脸的倦容。顾明泉年迈的母亲第一眼看到他时,忍不住伸长脖子往他身后看了又看,好像他身后藏着一个人似的,可是最后确定没有人,这个前小学音乐教师颓然地叹了一声。顾明泉离婚的消息已经提前告诉她了,眼下她看到的是儿子孤单的归来,满脸表情变得非常复杂。
1987年,顾明泉从福州一所大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在马铺县商业局,刚刚干了一年多,机会来了,他父亲生前一个好友从香港来厦门投资办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旗下有来料加工厂、进出口公司,还有一间二星级酒店,这个姓赖的香港佬很念旧情,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把顾明泉叫到厦门,对他说你就在我这边干吧,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若干年前,赖老板还在马铺县最偏僻的土楼乡村下放劳动,是一个人人看不起的“无赖”,那时顾明泉还没有出生呢,他父亲贵为公社社长,却对这个看起来永无出头之日的“无赖”颇为仁义,能关照的事总是尽力关照。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顾明泉记得那年他读初三,父亲是马铺县公安局长,根据有关政策,赖老板全家申请到香港继承父母亲的遗产并定居,父亲很爽快就给批准了,顾明泉记得赖老板那天晚上提了一大包好烟好酒到家里来,哽咽着对父亲直道谢,他临走时还塞给了顾明泉两只当时很流行的电子表。要不要跟着赖老板干,顾明泉开头有些犹豫的,后来经不起外面世界的诱惑,权衡再三,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还是离开马铺到了厦门。赖老板让顾明泉做了半年的酒店总经理助理,就炒了总经理,把顾明泉扶上这一宝座。从此顾明泉就差不多变成厦门人了,在这里谈恋爱、结婚生子,一方面有家有室了,另一方面,酒店也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如果没有意外,他的生活道路就将是可以预测的那种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太多的意外,先是赖老板在印尼某旅游胜地溺水身亡,他的儿子继任老总,对酒店经营采取了新的政策,让顾明泉一时难于适应。不过这一个意外对顾明泉来说,还是可以承受的痛苦。第二个意外来自家庭内部,便具有相当强的杀伤力,有一天他意外地发现妻子和她的一个大学男同学长期以来保持暧昧的关系,并且多次在本地酒店开房过夜。激烈的吵架开始了,冲突日渐升级,他们越吵越厉害,像是失控的山林大火,都快把天空烧透了,许多次他们就当着儿子的面,比赛似地摔着东西,遥控器、玻璃杯、陶瓷圆盘……满地碎片,儿子吓得嚎啕大哭。离婚随之摆上了议事日程,由于在孩子和财产的处置上存在较大的分歧,这婚就一直离不成,直到第三个意外的猛然打击,将他们之间的纽带彻底撕断,他们方才心如槁灰身无牵挂地离了婚。这个意外就是6岁的儿子的死亡,那天他们又在无休止的吵架中,谁也没有在意儿子溜出门去,儿子上大班了,在小区里找些小伙伴玩,也是很经常的事。但是这一天,他出了小区,想到对面的小店买一根冰琪琳,在他横穿马路时,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把他撞飞了起来……儿子的意外死亡令顾明泉万箭穿心,痛苦之余只能感叹命运的无常与残酷。离婚后,他把他名下的房子卖了,把总经理的职务也辞了,就带着一只密码箱回到了家乡马铺。
那天,中巴车驶上了兰陵大桥,马铺县城像一幅画卷展开在他的面前,他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于言说的感慨,鼻子发酸,眼眶也潮湿了。在厦门的这些年,顾明泉时常会回家来看看老母亲,或办些什么事,但是这一次的回来全然不同。顾明泉想,我独身一人从马铺到厦门,现在又独身一人从厦门回到马铺来了,而这中间,十年的时间像一阵风掠过,抓也抓不住。那时,顾明泉紧紧抓着座位上的扶手,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顾明泉在母亲的老厝住了半年多之后,到马铺新开发的奔驰花园买了一套商品房,这样就方便了,高兴在哪住就在哪住。他又回原单位上班了,常常是上半天歇两天,轻松而又自由。他的单身状态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顾明泉在厦门的婚史和婚变,只有若干至亲好友了解,一般人就只能凭借想象力来进行猜测了,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三十四五岁,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纪,气度不凡,衣冠楚楚,有工作有房子又有钱,即使离过婚,也是非常热门的人选。短短一个月内,街坊邻居、同事亲戚热情高涨,波涛汹涌一波接着一波地给他介绍对象,今天是小学教师,明天是医院护士,后天是机关干部,最大的31岁,最小的22岁,全都未婚,五官清秀作风正派,且有着比较体面的工作,但是人们的热脸无一例外地遇上了他的冷屁股,他一一谢绝了见面。那一天,他母亲急得直喘粗气,对他说,阿泉,你该找一个了,你总不能天天在老妈这里吃饭。顾明泉笑笑说,你这里没饭吃,我可以到饭店里吃,反正不会饿着。母亲生气了,下命令似地说,你一定要给我成个家。顾明泉说,都快新世纪了,你就别管我好不好?
母亲到底是管不了顾明泉的。在跨入新世纪的那一年,顾明泉把距离马铺县城5公里的紫荆湖饭店买了过来,在四周围购地一百余亩,推倒三层楼的旧饭店,重新规划重新设计,从银行贷了580万元兴建紫荆湖度假村。半年后,度假村已初具规模,一边营业一边完善各种配套设施建设。顾明泉再度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迈步走向创业的道路。
这是一条看起来很风光的路,但是谁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顾明泉不愿多想,只管往前走去。这几年走下来,虽说也有些磕磕碰碰,但基本上还算是一路顺利的。贷款还得差不多了,公司队伍越来越壮大了,只是他,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天快亮时,顾明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一觉无比漫长,他在睡梦里不断地往前飞,而空旷苍白的天空总是不断地往前延伸往前扩展。
突然,床头方几上的手机唱起了彩铃,唱的是童安格的老歌《让生命去等候》,他在睡梦里听到了这浑厚伤感的歌声,“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个漂流,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个伤口……”他惊乍地醒了过来,从飞翔的睡梦中堕落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像一根羽毛似的无声无息。
顾明泉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屏幕,是一个电话簿上的名字,但他脑子迷糊,眼睛上糊了一团眼屎,看不清是谁的名字,就摁下了接听键,听到一个女声说:“开门。”他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地问:“干什么?你是谁?”
那声音说:“我在你家门口呀,快开门。”他突然明白过来了,连忙套上一件宽大的T恤衫,穿上半长裤,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跑出卧室。
他打开了房间的木门,隔着铁门上端的栅栏就看到申红蕾站在门外,手上提着一只咖啡色手包,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乎定定地直望着他。
2、申红蕾
“你这门铃怎么了?按也按不响。”申红蕾说。
“哦,坏了,老早就坏了。”顾明泉说。
“大老板的,坏门铃也舍不得换掉。”申红蕾话里带着善意的嘲讽。
顾明泉显得很憨厚地笑着,打开门让申红蕾走了进来,说:“不好意思,我还在睡觉。”看到申红蕾站在门后准备换鞋子,连忙又说:“不用换了,我家不怕脏,有钟点工。”
申红蕾还是把她的红色高跟鞋换成一双平底拖鞋,说:“你不是叫我10点过来吗?我早上8点半起来,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你的短信,居然是半夜里发的啊。”
“那时刚好醒来,做了个同学会的梦,醒来了睡不着,就给你和志南发了短信。”顾明泉请申红蕾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倒了半壶水在电磁炉上面烧着,对她说,“你先坐一下,我去刷刷牙。”
申红蕾说:“现在都10点半了。你去吧。”她挥了挥手,顾明泉就去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这里她来过三四次,都是几个同学一起来的,现在她一个人坐在宽阔的客厅里,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这厅比她家的至少大一倍,装修很简洁,除了必备的家具和电器,也没有多余的物件。她站起身在客厅走了几步,走到三个房间门前,探头往里面看了看,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也是卧室,只有一张床而空无一物,第三间是书房,一只书橱靠墙立着,里面看起来没有几本书,书橱前有一台电脑。她想,这个没有女人的家,能收拾得这样一清二楚,实在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