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办公室,申红蕾还没坐下来就给公公打电话说,薇薇这几天中午和晚上在他那里吃饭。公公是个很疼孩子的小学退休老师,连声说好。放下电话,申红蕾如释重负地坐在椅子里,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那天晚上,她和卢发又进入新一轮冷战。她把卧室的门关上,他就在书房的沙发上过夜。在他们近几年的夫妻生活中,这已成为一种周期性的事件。牙齿还能咬到舌头,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一个屋门出入,磕磕碰碰也是正常的,但是申红蕾觉得自己和卢发之间的情况很有些不正常,平静的生活他过得厌倦了吗?非得搅出一些麻烦才会让他高兴吗?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男人,越来越无法把握这个男人的内心动向。
处理了桌上几份报表,申红蕾接到了谭志南电话,他说星期六下午去看望裴慧洁,顾明泉开车,让她叫上一二个女同学。裴慧洁的事她听说过,二十年来几乎就一直是在病恹恹中渡过的,她曾经想过去看望她一下,想归想,别的事一来,就忘记了。她随即答应谭志南,到时她一定去,并争取叫上一二个女同学。
申红蕾想起中学时代的裴慧洁,那脸色像是藏在地窖里的白萝卜,没有一点活气,谁都知道她体弱多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生活对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的生活看来都是不容易的。裴慧洁是身体方面出了毛病,而更多人是在精神方面出了毛病。申红蕾就觉得自己是这方面的一个危重病人,世间上有这方面的特效药吗?自己还能有救吗?申红蕾看着报表上各式各样的数字发呆、困惑、魂不守舍。
中午在快餐店吃了一份五元快餐,申红蕾回到家里,发现卢发没有回来,她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节目,就上床午休。下午到了办公室,局里临时开了个会,局长讲了什么事,她居然没听进脑里,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杂乱。晚上到另一家小餐馆叫了一碗排骨饭和一碗牛杂汤,没有吃完就走了出去,被老板追了出来,原来她居然忘记给钱,害得她好一阵尴尬。
把女儿从公公家接回自己的家里,申红蕾听到书房里传出卢发吃快速面的声音,他肯定是坐在电脑前一边上网一边吃的,他怎么样都和她无关了。她问了女儿在夏令营和爷爷家的表现,交代她自己放水洗澡,便进了卧室,半躺在床上看电视。
隔壁吞食快速面的声音,像饿兽啃着猎物的大腿一样,让申红蕾听得很恶心,她赤脚跳下床,砰地把房间门关上。
电视上演着没头没脑的爱情戏,帅哥和美女在风景如画的公园漫步。她想起和卢发谈恋爱那段时光,他们也经常出入江心公园,那里的林荫小道留下了他们的许多足迹。后来,结婚了,怀孕了,他再也不愿意和她一起散步,为了肚子里的未来生命,她只好独自出门走一走,那时婆婆身体还好,有时就陪她走一段路程。后来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据科学家实验得出一个结论,一对男女经过70天的生活,就不会再有任何新鲜感,他们之间的爱情就会消失。
其实自从生了女儿之后,她就觉得爱情是一件奢侈品,正因为世间上缺少爱情,艺术家们才杜撰出许多爱情经典来满足人们的梦想。一对男女正常的生活中,最重要的应该是亲情,懂得感恩,承担责任,这就够了,如果说爱情是昙花一现,那么亲情是可以永恒的。
但是现在,亲情历经无数次莫明其妙的沙尘暴,也在不断的荒漠化之中,她的心里一片砂砾。
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在床上睡着了,后来热醒了过来,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湿透了。看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已是深夜3点15分。房间的灯在深夜里显得更亮,电视上还在演着没完没了的爱情戏。
她打开房门,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走了出来,看到书房的门也关了,里面一片沉寂,卢发应该是在睡觉了。倒是女儿卧室的门开着,灯也亮着,走进一看,薇薇歪着身子呼呼大睡,手边还拿着一本《淘气包马小跳》,电风扇对准她直吹。
申红蕾心里动了一下,把薇薇的睡姿扶正了,拿下她手上的书,把电风扇也转了个方向。看着女儿的睡态,心里想人要是不长大,多好啊。
洗了个澡回到床上,申红蕾再也睡不着了。她把关掉的电视打开,又关掉,她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新来的短信,却一条也没有。她突然想给谁发短信,可是给谁发呢?可以在深夜给谁发短信呢?
申红蕾一下想起顾明泉,他偶尔会在深夜给自己发短信,不过那时她关机了,只是第二天开机时才接收到。现在我是不是也给他发一条?要是他没睡着回短信过来怎么办?这似乎是一种冒险。想想还是算了。她想起那天在办公室给男同学打电话,确认参加同学会的事,忘记是哪个男同学了,在电话里向她念起顺口溜:
握着女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有事没事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那男同学念得很押韵上口,惹得她呵呵直笑。
现在睡不着了,申红蕾回想起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男同学们,小学的同学因为时间久远,当时连一张集体合影也没有,除非后来继续在中学成为同学,否则大多忘记了,而大学的同学们,毕业后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平时联系很少,也逐渐淡忘了,只有高中的同学们,那时大家都处于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岁时节,现在又大多同在马铺小城,头顶相同的一块天,脚踏相同的一块地,操着相同的马铺腔,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天然地就更多一些因缘际合。
当年的班长李跃鹏跳进了她的脑子里,这个连走路也捧着课本的书呆子,据说他遭遇车祸时,手上也捧着一本书。那是1990年,他刚刚大学毕业一年,便死于偶然的交通事故。说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要是他还在,他会不会热心张罗这次同学会?还有那个“怪人”路安远,在1989年大学毕业前夕失踪,至今连其家人都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到底是死是活,要是他还活着,他会不会来参加这次二十年同学会?
胡乱地想着,大街上传来了环卫工扫地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样。申红蕾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天同样带女儿到楼下的小摊吃卤面,申红蕾吃完了,女儿也差不多吃完了,她便有些高兴,说:“卢薇,你今天表现不错。”
上了摩托车,女儿突然怯怯地问:“妈,你是不是想同爸爸离婚?”
申红蕾愣了一下,说:“谁告诉你的?”
女儿说:“我感觉的。”
申红蕾表情凝重地说:“没的事,你小孩子别乱想。”
薇薇没再说什么,申红蕾把车发动了,向着实验小学方向跑去。
看着薇薇跑进学校的背影,申红蕾心里有些酸,现在的孩子多敏感啊。其实她从没向卢发提到离婚二字,卢发也从没说起,但是她心里想过,假如局面无法收拾,最坏的打算就是离婚。这也就是说,离婚是最后的选择。不想轻易离婚,这并非说明她害怕离婚。
来到办公室刚泡一杯茶,局办就要申红蕾替代出差的孙副局长到马铺宾馆大会议室听一个什么报告。到了会场她才知道,这是马铺宣传部搞的时政讲座系列,听众主要是离退休干部,同时要求每单位至少来一个副职领导。台上一个中学教师模样的人已经开讲了,满口马铺腔,吐字含糊,申红蕾也不知道他在讲什么,眼光在会场里扫视了一圈,居然发现谭志南坐在前面第二排一个显眼的位置。她笑了一下,决定给他发条短信,在储存的短信里找了一条转发给他:“认识你是一段玄妙的缘,思念你是一首清淡的诗,不管我们的距离相隔多远,对你的思念永远不会变,千言万语只想问你一句:你现在到底在哪鬼混?”
她看到谭志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着她的短信,手指动了几下,他的回复就来到了她的手机上:“正在某个无聊的会场上受刑,快要崩溃了。”
她笑了,立即回复:“我救你来了,起身离座,往后面走。”
谭志南扭过头往后面看了看,就看到了申红蕾,他的脸上一下露出了笑容,起身离座往后面走来。走到申红蕾身边时向她使个眼色,径直朝会场外走去。
错开一分钟,申红蕾也起身离了座,走出了会场。谭志南站在吸烟室门口,向她招了招手,说:“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申红蕾反问。
“哪里有无聊的会议,哪里就会有我。”谭志南笑嘻嘻地说。
“我知道你是马铺开会专业户。”
“是啊,据不完全统计,每个月我至少要参加40个会议,一年开会突破500次。”
“哦,这个不包括同学会吧?”
“嘿嘿,同学会二十年才一次,太少了,希望以后最好一周就开一次,你代表女同学,我代表男同学,我们两个就行了。”
申红蕾知道谭志南又来了,他就是油腔滑调的喜欢开玩笑,其实开开玩笑也挺好的,每天绷着面孔充正经,不是太累了吗?她也笑了起来,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拉链取出手机,一看是公公的小灵通打来的号码,心里便愣怔了一下,这一般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公公在电话里说,刚才婆婆老毛病复发,突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他打了急救电话120,现在把她送进了医院,中午他不能做饭了,让她下班后带薇薇和瑶瑶去外面吃饭。
公公把事情说完,挂掉了电话。申红蕾还愣在那里,谭志南不由推了她一下说:“哎,被人施了定身术了?”
“我要到医院一趟。”申红蕾醒过神来,转身就向楼梯大步走去,嗵嗵嗵跑下楼。
到了马铺人民医院,申红蕾感觉不陌生了,这大半年里她就来过许多次,看护过父亲又看护过婆婆。寄了摩托车,小票也顾不上拿,申红蕾就大步流星向住院部走去。
婆婆住的是内科。内科就在一楼,有两个医生是马铺一中85届不同班的同学,申红蕾都见过许多次了。她走到护士站的公告栏前,看见婆婆住的是112室,便往走廊那头走去。
婆婆面容痛苦地躺在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正在吸氧,一个护士给她量着血压。公公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
申红蕾的出现,在场的谁也没有注意到。“爸,妈要紧吗?”她叫了一声。
公公这才看到申红蕾,似乎有些意外,说:“你怎么来了?”
“没事吧?”她说着,走到床前,低头看见婆婆脸色苍白,双目微闭,好像是在昏迷中。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向公公要了病历,说:“先挂瓶,下午做一下CT。”
“上次不是做过了?”公公说。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医生说。
这个医生看起来不熟,申红蕾知道现在的医生很黑,你一进来就让你做各种检查,据说这种检查回扣很高的。但是作为病家来说,又只能听医生的。她想能治好病最要紧,多花点钱也无所谓。婆婆是家庭主妇,没有退休金更没有医疗费,好在公公每个月有八百多块退休金,身体好时也够两人生活,要是一生病,就告急了。这几年来,婆婆已住院过四五次,花费四五万元,其中申红蕾和卢发负担了一半多,因为卢发的哥哥卢森夫妻俩都在改制后的私企打工,收入很低。她并不计较这个,只是在心里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住院费我预交了一千元……”公公说,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申红蕾明白他的意思,根据她的了解,住院费一般要预交二千元,帐上还有百十元,医院就催款了,一旦没钱立即停医断药。她对公公说:“我下午再来补交一千。”
“你先回吧,中午安排薇薇和瑶瑶吃饭,我刚才给阿发打电话了,他忙完就会过来。”公公说。
申红蕾看着床上的婆婆,好像沉睡了,心想她儿子没到,倒是儿媳妇先来了。
卢森夫妻俩在私企打工,一天上班14小时左右,中午都没回家,一般是不能请假的,请假要扣一大笔钱。以前照看住院的婆婆,在医院过夜,也大多是她和卢发轮流。
“现在这边有我就行,你先回吧。”公公说。
申红蕾想了想说:“好吧。”她转身走出了病房。
到寄车处取了车,申红蕾正要发动,只见卢发开着摩托车呼地跑过来,向她问道:“我妈怎么样了?”
这是两天里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申红蕾没回答,发动了车就向前跑了出去。
到夏令营接了薇薇和瑶瑶,把她们带到快餐店吃了饭,然后带回家里。申红蕾本来有午休的习惯,最近感觉很累,更是非睡不可。她看薇薇和瑶瑶不想休息,就叫她们默写英语单词,自己关上房门睡觉了。这一觉睡得很沉,是薇薇把她叫醒的。申红蕾慌慌张张只用干毛巾擦了一把脸,就带着两个孩子奔出门去。把孩子送到夏令营,申红蕾来到单位上班,突然想到要给公公一千块钱,银行卡却忘记带了。她只好溜出办公室,回到家带上银行卡,到银行取了一千块钱。前几天给大哥五千块,现在卡上只剩几百块了。她来到医院,看见婆婆在输液,公公坐在凳子上靠着墙打盹,一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睛。她把钱交给公公说,晚上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