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恩醒了,他发现自己就坐在正对着村口的那棵老树上,他从树上往里望,午后有些烤人的阳光打在石板上,几个小童在屋影里拿小石子玩着排兵布阵的游戏,有两个大婶在屋间吊的绳上晾晒着衣物被褥,拿着藤杖不停拍打着。树荫下异常凉快,但黎恩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手抱大腿粗的树枝,摇晃两下身子,手一放松,借着那股劲,脚下反踏着树干,几下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落地后抬头的一瞬间,黎恩发现身边的人骤然多了起来,自己已经身处人流熙攘的上元灯会,他身边有自己的父母,有黎安,此时的父亲没有被发配,母亲也没改嫁,这是他们一家四口,最后一次一起逛上元灯会的情景。
人越涌越多,那三人离他越来越远,他死命想要扒开路人跟上去,却觉得手脚好像都被缚住,动弹不得。黎恩的身体重如沉在水底,耳边越来越嘈杂,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只感觉身边无数人在笑,在交谈,有肉味,有酒味……
“等等,等等!让我再看一眼也好!就一眼!”
没人听得到他的喊声,或许他根本就没发出任何的声音。
黎恩睁眼,头胀欲裂,他和明忧背靠背捆在一起,丢在一个灯火通明,人生嘈杂的大厅中。黎恩一动,明忧也惊醒过来。
“大王,大王这俩小崽子醒了!”旁边正啃着鸡屁股的卫兵倪六喊道。
整个大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坐在地上的两个孩子,就像那草原上的雄鹰,端详着自己爪钩牢牢钳住的野兔。坐在大堂正中的贼首——黎震,端起桌上的酒杯,像模像样地往前一递,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问黎恩:
“小兄弟,醒了?”
二人仍处于惊恐之中,黎恩死命地瞪着堂正中的贼首,明忧左右转着脑袋,一双精明的眼睛将这大堂前前后后看了两个来回——明显带着草木气息的风,加上二人身处的地方四面都是岩壁,不出意外,这是某个离王都不远的山洞里。
黎恩明显没有想很多,他只将眼前的这群人当作了那晚在村里抢东西的流寇,当然,这二者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想着自己的家人不知生死,黎恩突然就没了恐惧,他一瞬间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坐着不吭声的明忧拽了下去。黎恩没多想,朝那山大王吼去:
“你们这群天杀的东西!连死人的东西都抢,不怕遭天谴!”
黎震强忍着自己的笑意,咬了口手中的烤野山鸡腿,才发觉这鸡腿盐放少了,没办法,自己太久没劫到运官盐的车队了,黎震抬头又看了看远处把牙齿咬得嘎嘎作响的俩生瓜蛋子,叹了口气,拿出了自己刚当山贼的时候,编了好几个月说服自己的那段歪理:
“他们人都死了,我捡到被丢在地上没人要的东西,这东西就归我了,懂吗?”
黎恩闻言又吼:“你们简直就是强盗!”
这话似是一颗巴掌大的石头砸进了水缸,引得满座的山贼哄堂大笑。只有黎震微微一笑,指着黎恩说:
“我们就是强盗,你们两个小娃娃,到现在连这都没弄明白?”
黎恩涨红了脸,想反驳,却又说不出口。倒是明忧在一旁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早就想明白了,只有身旁的这个傻蛋还蒙在鼓里。
“好了,给这两位小兄弟松绑吧。”
“大王,这可使不得,这俩人要是城里来的探子怎么办?”一旁留着山羊胡,文人打扮的瘦高个说。
“怎么,你个射鹰打狼的汉子,还怕了兔崽子了?”黎震一挥手,一旁上来两人为他们松了绑。
直到自己的绳子被解开,黎恩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山大王,也是一头银发,样貌与羊族人并无区别……
“你……也是羊族人?”黎恩怯怯地问眼前的男人。
“不错,我和你们一样,都是羊村出身。我也不和你打哑谜了,老子就是黎震。”
黎震两个字刚出口,明忧身子一抖,这黎震的名号,在这王都骆河,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大道上的孩子,玩骑马打仗的游戏,都有一方要扮演这骆河贼首黎震。当然,这名字在羊村就更是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敢在王都外占山为王的,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他的名号,和义军首领黎威远相比,毫不逊色。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人抓上了山。
“你既然是黎震,为什么还要抢羊村,有本事,有本事去杀李家蛮子!”黎恩这股傻劲又上来了,他还是没想明白,这大名鼎鼎的黎震,盯上的怎么会是羊村的那点财物。
黎震却也不怒,抬手指了指愣头巴脑的黎恩:“小兄弟,你还是没分清楚,抢羊村的不是我,是一群流寇。”
“那……那群流寇哪去了?!”
“都被我……”黎震抬起右手,食指在自己脖子上横着一划,左手拿起酒坛,猛地灌起酒来,潇洒自得,根本没理会下面傻站着的二人。小半坛浊酒下肚,黎震好像才想起来傻呆呆站着的两位小兄弟,喊一旁的卫兵:
“六子!”
一旁正拿饼子刮盘子里的油汤的倪六抬头,嘴里还塞着两块馒头。
“这块鸡腿你拿着,带这俩小兄弟去找个洞子睡一晚。”
“好嘞!”倪六看着鸡腿两眼放光,他就是个放哨的卫兵(虽然其实是山贼),但是他胆子小,不敢出去抢官车,所以大家对他的态度都不是很好,酒、肉、饭不是抢他的就是根本不分给他,他也知道自己没本事,也就不吭声,反正在这乱世,饿不死已是万幸,还贪图那些做什么。
倪六带着二人在山洞中左转右转,把二人绕晕了才停下,是间屯草的仓房,厚厚的草堆了有一人多高,到门口仍是足有一尺多厚,这倪六看上去傻乎乎的,但人却是个老好人,柴房又干又冷,树枝子还硌得慌,索性就带他们来了放草料的洞子。
“你们先把这收拾收拾,我去给你们弄两床被子来。”
“有劳六哥了。”明忧道谢。
“谢了六哥!”黎恩也赶忙跟上一句。
不一会,倪六抱着两条被子来,又从怀里掏出几个野菜米饼,给了两人,“有点凉了,不过是今天刚做的,还凑合,你们俩将就吃。”
说完,倪六就回去放哨去了。
二人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家人又生死未卜,本该辗转反侧,一夜难眠,谁知躺在那里,昏昏沉沉,竟都睡了过去。
梦里纵有家,醒来仍是异乡客。
但总好过,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