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平说:“陛下知道我大宋与契丹有过多少战事?胜负几何?”二府官员都不知道,神宗问张方平。张方平说:“宋与契丹大小八十一战,惟张齐贤太原之战才一胜尔,陛下视和与战孰便?”史称“上善之”,神宗皇上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吃货”张齐贤
有意思的是,向拱遇盗一事,张齐贤也有类似经历。也许正因为有此类似经历,所以他才对向拱的故实有了兴趣,不厌其烦地将其记录下来。
说张齐贤还是“布衣”庶民时,虽然很落魄,但很是倜傥潇洒。他长得高大肥胖,饭量大。这天,他待的地方来了一伙强盗,是劫掠之后,到一家酒店聚饮,当地居民们吓得到处躲藏。张齐贤却大摇大摆地独自去见他们。诸盗也有知道他的,是个读书人,但有点纳罕:人都跑了,这个胖大汉子为何不跑?
张齐贤张口就说:“贱子贫困,欲就一饱。”我这个贫贱的人一直吃不饱,听说你们在此聚饮,想来就乎你们吃顿饱饭。
一个强盗说:“秀才肯自屈也?”你这个读书人肯跟我们在一起,不怕丢了身份?
张齐贤说:“盗者非龌龊儿所为,皆世之英雄耳。”强盗也不是什么腌臜龌龊之辈所能充当的,也都是世上的英雄一路啊!
于是,不再客气,直接取大杯,自斟自满,大口喝酒,又取案上猪肩猪肘子之类,分了好几段,抓在手中,吃相“势若狼虎”。
群盗看着他吃,不免惊叹。一个说:“真宰相也。他日宰天下,当念吾曹。”你看他那样子,“宰”起肉来,真像个“宰相”,他日“宰”天下,别忘了我们这些人啊!
说罢,还一个个争着巴结他,把自己分得的那份劫掠之财送给他。张齐贤一个也没有客气。史称“重负而返”,带着很沉重的赠品回家了。
记载这件事的是司马光,见他的《涑水记闻》。
这一个回合,来说张齐贤。
杨业战殁,代州换将。张齐贤要求前往守边。
太宗很高兴,就给他加官给事中、命知代州,与都部署潘美同领缘边兵马。
“岐沟关之战”后,收复的山前山后州郡全部丢失,大宋防线南撤。当时的态势是:李继隆为沧州都部署,杨重进为高阳关部署,刘廷让为瀛州兵马都部署,田重进为定州都部署,潘美为晋北行营都部署。潘美虽然被削职,但边帅位置未变。张齐贤知代州,分出一部分兵力来扼守边郡要地。
张齐贤开始拣选厢兵。
所谓厢兵,也称厢军,是大宋禁军之外的地方兵种,一般没有军事训练,因为打仗不是厢军的主要职责。厢军的主要职责是供地方役使。有些厢兵也有屯垦的功能。
宋代有“职田”,就是官方的土地,但土地收入归地方官所有。这些“职田”偶尔也有厢军经营。一般厢军还有月俸几百钱。厢军中的勇壮者往往要送往京师充任禁军。张齐贤训练厢军,自有用意。
契丹“射鬼箭”
说话到了雍熙三年(986)的年底,因为这年北伐失利,大宋损失了上万优秀儿女,天气似也显得格外寒冷。
北伐后,半年多,太宗没有吃酒。十二月乙未这一天,忽降瑞雪,太宗有了情致,就召唤近臣到玉华殿宴饮,对他们说:“春夏以来,朕一直没有饮酒,现在上天赐给中原这么好的一场大雪,明年应该有个好收成啦!这对我长久压抑的内心是个安慰。很想跟你们醉一场。”
但是当他宿醉未醒之际,战争又一次开始了。
早在几个月前,契丹刚刚取胜,就开始酝酿南下。
契丹主耶律隆绪刚刚册立了皇后几天,就南下到儒州(今北京延庆),就在这里督促盔甲兵器制造,进入备战状态。一个月后,契丹又向拒马河以南几个州郡的士庶制造战争恐怖气氛,说即将有大战开始。十一月初,契丹国主与萧太后来到幽州。契丹主在此地对岐沟关战役中的将军们做了封赏,亲自检阅了辎重兵甲,然后,以耶律休哥为先锋都统,准备南征。
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里,做了战前最重要的祭祀活动,用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祈福于列祖列宗,还做了一个“射鬼箭”仪式。这个仪式有辟邪的意味,史称“以祓不祥”,消除不吉祥的可能。方法是:以一个死囚犯,在一根立柱上,捆绑结实,让这人站在出征的方向,而后众将士向他射箭,史称“矢集如猬”,这人身上中箭,像刺猬一样。“射鬼箭”,按规定,出征时选死囚,还师则选敌方细作,也即敌方间谍。凡是契丹主亲征,都要有这个仪式。但这一次契丹“射鬼箭”却选了“所获宋卒”。自从太宗赵炅“惟有战耳”一句话之后,契丹对宋师似乎特别仇恨。而“雍熙北伐”之前,太宗发给幽蓟之地的“诏谕”用词:“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兵锋所指就是契丹首都西楼,到那里要将“老上单于”的宫廷焚烧殆尽,更是狠狠刺痛了契丹首领们。他们对大宋的仇恨已经远远超过大宋对契丹的仇恨。
契丹南征,凡经过宋境,都要将桑林、果园之类摧毁殆尽,他们怕有伏兵,更期待能有利于草原骑兵驰骋,还能从根本上伤夺大宋经济元气——农耕时代,桑田乃是经济收获的基本来源。“雍熙北伐”之后,契丹如此破毁,也带有对太宗那类狠话的报复性质。
现在,契丹前锋到达了唐兴县。
太平兴国七年(982),大宋名将崔彦进曾在此地大败契丹,射杀了契丹的太尉奚瓦里。这里也是“满城之战”的组成部分,大宋也曾在此役中大败契丹。现在,雍熙三年(986)十二月,时隔四年之后,敌人又来了。
宋师间谍
一个叫卢补古的契丹节度使和监军耶律盼,在滹沱河桥上与宋师展开激战。契丹小有进展,渡过滹沱河,还俘获了两个宋师派来的侦察间谍。契丹要去攻占泰州也即满城(今属河北保定),契丹主当场就给这两个侦察间谍衣物,好言语好招待,让他俩回去晓谕守军,献城。但这两个大宋男儿“不从”。历史没有留下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交代他俩的结局。这是千年之前,大宋帝国最让人感动的优秀军士。我能感觉到他俩在契丹行营中,悲壮、决绝、忧戚,但不失为镇定的神情。
卢补古等开始率契丹兵攻满城,宋师反攻,卢部大败。卢补古甚至“临阵遁逃”。契丹主听说后,当即免了卢补古节度使的官职,下属判官、都监等,都挨了杖刑。
随后,契丹又与宋师战于望都(今属河北保定),俘获了宋卒九个人,精甲战骑十一匹。契丹主当即给作战指挥封赏,有酒,有银器。
契丹主试图用这种现场赏罚的方式激励将士。
耶律休哥带领本部,在望都与宋师一战,打败了宋师,将俘虏献给行营中的契丹主耶律隆绪。满城沦陷。
这期间,大宋还不清楚契丹的动作意图是什么,是大举南下,还是边境骚扰?定州的田重进在宋太宗部署下,有了火力侦察的动作。他在当年十二月初,率领数万人马再次进入岐沟关,一天,即攻克,杀守城契丹士卒千余人,牛马粮草全部缴获。随即又收复易州。
当他寻求契丹主力决战时,才知道契丹大军不在这儿,而在东面,并且即将南下瀛洲。田重进退回定州。
契丹不宣而战,取得了战果。
耶律休哥“望都之战”取胜后,宋师一面向朝廷报警,一面严阵以待。这时,面对耶律休哥的是北宋宿将刘廷让。
刘廷让乃是太祖在后周时结交的“义社十兄弟”之一,与大将石守信、王审琦、李继勋等人都是并肩公侯。他原名刘光义,跟太宗同名,改名刘廷让。乾德年间,太祖伐蜀,水路并进,刘廷让是水路司令,一路战绩极为流畅。攻占后蜀江防重镇夔州,更是经典战例,一战,令川东失去防御功能,各类要塞形同虚设,后蜀大门洞开。为取得灭蜀战争完成了一个奠基礼。更重要的是,刘廷让的伐蜀大军,纪律严明,与王全斌陆路一部完全不同。王全斌的官军,几乎就是匪军,而刘廷让的官军才是义军。
在后来平定蜀人全师雄的叛乱中,刘廷让也立功。
太祖“收兵权”,刘廷让也在其中。因此长时间赋闲在家。太宗岐沟关失利,重新起用宿将,所以任命他为瀛州(今属河北河间)都部署,成为边帅。
刘廷让动作很大。他不仅仅将此役看作一场独立战争,而是在中原河北一带做大迂回、大包抄。他甚至从海边,幽州之南开始用兵,声言——不是抵抗契丹来袭,而是“取燕”,攻取幽燕。现在看,刘廷让此举,战略主题其实是分解瀛洲压力。他知道契丹主和萧太后亲征,那一定是倾国而来。此役必是一场恶战,有必要做出战略佯动,暂作缓解,而后伺机攻取。
此举果然让耶律休哥生疑。史称“休哥闻之,先以兵扼其要地,(再)进逼瀛洲”。契丹大军在通往幽州的各个战略要地都分派了精兵扼守,而后才敢攻取瀛洲。这时,萧太后率领的大军也已经到达,与耶律休哥前后呼应,于是,耶律休哥决计在瀛洲与宋师决战。
耶律休哥计擒贺令图
战前,耶律休哥知道宋师中有个人物叫贺令图,乃是大宋皇戚,就早早地做了铺垫。他让谍报人员给贺令图捎信,说:
“我耶律休哥在本国获罪,期待能够投奔南朝,但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怎样投诚。期望军侯能留意这个事,一俟时机成熟,当有动作。”云云。
贺令图贪功心切,不以为这是诈术,于是不跟其他人通风报信,试图有机会时独自收服这位契丹战神,为大宋立不世之功。于是,他私自赠送给耶律休哥贵重礼物“重锦十两”,表示愿意接纳他早日迷途知返。“重锦”是最好的精美丝织布帛,“十两”是二十匹。
等到耶律休哥迫近瀛洲,战争起时,贺令图和耶律休哥都以为:机会来了。
贺令图乃是瀛洲守军中大将,刘廷让派他做先锋。耶律休哥得到消息后,让军中人给他传话:“愿得见雄州贺使君。”贺令图闻言大喜,以为这个可能就是要与我面谈归附的条件,心里想着大事就要成功,于是带领数十骑来到契丹营帐。距离中军大帐还有十来米的地方,他看到了契丹战神,我猜想贺令图脸上应该带着傲慢与得意的表情开始向战神走去。
但战神忽然坐在“胡床”上开骂了:
“汝常好经度边事,乃今送死来邪!”你经常喜好经营猜度边境之事,现在是来送死吗?
原来,耶律休哥也知道年初促成“雍熙北伐”的人物,贺令图乃是其一。
只见耶律休哥一挥手,左右已经将随从贺令图而来的数十骑全部杀死,将贺令图反绑了,押走。
身为先锋官,战场不辨敌我,轻率相信敌方主帅的诈术,离开大军前往敌营,这得是什么样的智商才能干的事?我至为惊讶的不是他的智商,而是:为何太宗能够在那么重要的战争决策中,听取拥有这样智商人物的进言?我也惊讶耶律休哥根据什么就能判断出贺令图会上当?
贺令图被掳,并没有动摇边帅刘廷让的必胜信心。他至少相信有两大法宝在。第一,他有强弩,那都是射程数百米的大弩,当初在南征北战中曾多次使用,强弩射出,无人可以抵挡。第二,他的身后是大宋战神,沧州都部署李继隆。沧州,距离瀛洲不足百里,李继隆在战斗中来援,宋师必胜。
刘廷让还另外做了部署,将自己麾下精甲骑兵分出一万给李继隆指挥,并约定:战役发起时,李继隆一部以援兵方式来接战。
这是刘廷让积多年沙场征战经验做出的正确决定——大战一起,双方胶着之际,我方忽来一股援军,正足以震慑敌方,是双方角力时,最容易让对方“夺气”的一种战术。在没有可能“夹击”敌阵时,出其不意的“援军”到来,是取胜的法宝之一。
伤心君子馆
在瀛洲西北,一个叫君子馆的地方,一个天寒地冻的早晨,战役打响了,史称“君子馆之战”。
刘廷让应该有布阵,但不大可能是“平戎万全阵”,因为“平戎万全阵”所说的战车也即辎重车,是重要布阵军需,那是远征军的装备。此地乃是刘廷让的防区,他等于短距离率众出城迎击,如有不利,可以退还瀛洲,因此无须更多车辆转运物资。但也许正因为没有更多车辆,将士们缺少了阵型依托,在契丹铁骑的冲击下,很难固守。
刘廷让的第一个法宝强弩呢,这个东西如果布阵得法,在大军外缘形成箭矢之环阵,敌人还真是难以靠近。但这时是冬季,控弩士兵手指几乎冻僵,很多人无法挽弓拉弩。箭阵稀疏,契丹兵很快迫近了宋师。于是步军对骑兵的劣势顿显。在没有有效杀伤骑兵时,骑兵已经开始在宋师阵营中呼啸冲荡。宋师开始动摇,但仍然在异常不利条件下,苦战,撑持。
刘廷让寄希望于第二个法宝,沧州来援。只要李继隆部队一出现,刘廷让就有办法让宋师重新鼓舞勇气,向耶律休哥大本营冲击。但李继隆没有出现。不仅没有出现,李继隆甚至还从沧州往西南方向撤退一百多里,到了乐寿(今河北献县),彻底抛弃了友军。
刘廷让这边援军始终不到,耶律休哥那边却不时传来契丹援兵到来的消息。原来,萧太后早与耶律休哥有默契,战事一起,援兵并不一次到达,而是不断地分批到达,即使到达,也在阵外观敌,一旦看到兵机,即刻宣布援军到达,战斗在君子馆的契丹兵就会不时地发出欢呼。刘廷让懂得这一仗对大宋帝国的意义。经过多年训练和积累,大宋最精锐的禁军,很大一部分在河北前线。河北输不起。但是,当耶律休哥按照部署,让两军不断发现契丹援兵出现,让契丹战斗部队不断发出欢呼时,宋师终于有了深深的恐惧。最后,契丹将士欢呼“太后驾到”时,宋师开始了崩溃过程。
契丹骑兵开始分割宋师步兵,大阵内逐渐形成一个个局部包围圈,而包围圈也越缩越小。宋师中军不得已开始奔跑着撤退——那就是败退。大宋御前忠佐神勇指挥使桑赞,带着所部兵力战,自辰时到申时,连续斗阵八个多小时。但敌人援兵总是不断地“复至”,桑赞再也顶不住了,“引众先遁”,于是宋师全线开始溃败。
契丹惯用“波次战术”。即使没有外援,作战时也往往分作若干队,轮流上阵,这样就总有“生力军”出现。这是契丹的一个作战优势。
刘廷让在数重包围圈中,战马倒毙,换了一匹战马,在千难万难的军中空隙间,跑了出来,史称“仅以身免”,仅仅够得上只身逃出险阵。而宋师,“全军皆没,死者数万人”。
宋将李敬源(此人始终未详何官何职)、高阳关部署杨重进在力战中阵亡,骁将张思钧被俘。
契丹将大宋将士阵亡者的尸体收集起来,筑成“京观”,炫耀他们的兵威、武功、战绩。
君子馆,大宋永远的伤心之地!
朝廷后来处理此事,知道瀛洲之败,李继隆没有按约定发出援兵是原因之一,因此并没有处罚刘廷让,对李继隆的处罚也不重。转年,雍熙四年,公元987年初,还重新任命刘廷让为雄州知州兼兵马部署。太宗起用败军之将,也有古风,他在效法春秋时的秦穆公。秦穆公曾派大将孟明视与晋国开战,两次大败,秦穆公没有责怪他,继续任用他为主帅。第三次打晋国,孟明视终于赢得胜利。但刘廷让不是孟明视,他对朝廷没有严惩李继隆心头不满,自己身体又不好,到了秋天,患病,太宗派御医赶赴雄州为他调护医治。但刘廷让上表要求回京,太宗准请的批示还没有到,刘廷让就离开治所回到汴梁。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严重了,擅离职守,契丹来了怎么办?于是被御史弹劾,按问。刘廷让痛快认罪。朝廷将他削官,发配西北商州(今陕西商洛市)。但刘廷让行至华州(今陕西华县)时,绝食而死,终年五十九岁。我认为他是负气而死。太宗想想,觉得刘廷让无辜,一世英名在“君子馆之战”中付诸东流,而主要责任并不在他。于是有了感念之心,赠他一个太师之官,算是对死者和死者家属的安慰。
马知节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