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郭守文、傅潜具伏违诏失律,士多死亡;米信、崔彦进违部署节制,別道回軍,为敌所败;杜彦圭不容士晡食,设阵不整,军多散失;蔡玉遇敌畏懦不击,易服潜遁;陈廷山涿州会战失期;薛继昭临阵先谋引退,军情挠惑:法皆当斩。”
这里说曹彬“违诏失律”,就是他没有按照太宗“持重缓行”,策应山后的战略。将士牺牲太多,这是第一条重罪。
米信、崔彦进“违背统帅部署和节制,在回军时,居然不与大军在一起,另外选择一条道路走回”,这一条,是“为敌所败”的原因之一。
杜彦圭,此一役中担任幽州西北道行营副都部署,受米信节制。杜彦圭的父亲杜审琼,是昭宪太后也即太祖太宗的母亲的哥哥,此人有战功,但贪财,曾经假传圣旨购买竹木材料,免除税金,被贬官。所谓“不容军士晡食”,就是不让军士吃晚餐,联系他的“竹木案”,此举很有克扣军粮的嫌疑。而战时“设阵不整”,正是“军多散失”或“以致亡失”(《宋史·杜彦圭传》)的原因。
蔡玉显然是一个平庸之辈,遇到敌人就心生畏惧,不敢进击,还换了服装偷偷逃跑。这样的人在军中居于指挥地位,实在令人心寒。
陈廷山也是一个指挥官,但在涿州会战中,没有按期到达。
薛继昭就是战前极力怂恿太宗“雍熙北伐”的那位掌管宫廷器具的文思使。当初言辞何其壮:“契丹主年幼,国事决于其母,韩德让宠幸用事,国人疾之,请乘其衅以取幽蓟!”等到真的“取幽蓟”了,这位大言者却“临阵先谋引退”,到了阵前先琢磨怎么逃跑,这种畏战情绪影响了很多人,属于扰乱军心。
贾黄中缕述诸将罪行后,按照军法规定,给出的最后的意见是:“法皆当斩。”按照军法规定,这些人都该正法——斩首。
太宗将临时军事法庭给出的结论意见交由百官讨论。百官意见一如贾黄中意见:“法皆当斩。”
贾黄中主持审理的“雍熙北伐”案,公正严明,案由清晰,判决合法,曹彬也服气。曹彬自己也知道,兵败岐沟关,这事太大、罪过太深,于是穿了素服,深刻地自责,不推诿,不辩解,接受贾黄中的判决意见,等待朝廷发落。
但是太宗还是网开一面,基本上赦宥了这一批败军之将,大多给出了降职的处分,个别人除名,罢官为民。
“崔彦进违部署节制,別道回軍”,这是对主帅曹彬的极大轻蔑。这一事实证明:北伐军中,将帅不和。
除了前线粮草准备不足,未能如李至所言准备下“百日之粮”;除了战场指挥局部失误等原因之外,将帅不和,也是北伐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
甚至,在西路,潘美、杨业那里,也出现了“将帅不和”现象,也成为西路军后来失利的重要原因。
现在往事复盘,不禁为太宗一叹。
第一次北伐“取燕蓟”,如果任用曹翰为统帅,可能会是另外一个局面。
第二次北伐“取燕蓟”,如果任用崔彦进为统帅,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局面。
而西路军,如果杨业不受潘美、王侁节制,独当一面,对付耶律斜轸,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局面。
嫉妒与谤书
现在要说到“雍熙北伐”的西路军,潘美、王侁、杨业。
杨业,在太宗时代官职升得很快。他在北汉刚刚归附大宋,就被任命为右领军卫大将军,这虽然是一个荣誉军衔,但等于是朝廷命官,地位不低。随后不久,太宗又任命他为郑州刺史,年内,又改任他为代州刺史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赏赐还非常丰厚。到此时为止,杨业还未有尺寸之功。
太平兴国五年(980)三月,契丹十万众寇雁门,杨业绕出契丹背后,将其击破,这第一份战功,也成为他最重要的一份业绩,于是,他任刺史不变,又被提升为云州观察使。这个职务与节度使相仿佛,只是没有接受节钺。换言之,由观察使开始,杨业已经有了边帅大员的地位。
一年多的时间,杨业以一个“降将”身份,几乎做到藩镇般的方面大将军,这让不少人心里不服气。何况,杨业在北汉时,曾经与大宋有过交战,两次都败北,一次被党进打得逃入城壕,靠着城里下垂绳筐才把他救回去;一次被田钦祚打得奔逃而回,部下被斩一千多人。所以,潘美并不像太宗那样敬重他;王侁几乎轻蔑他,不以为这个老将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因此,西路军作为“雍熙北伐”的一部,杨业被任命为副都部署,做潘美的副手,就像崔彦进做曹彬的副手一样,潜含着“将帅不和”的危机。
但杨业雁门一战,影响太大了。大宋武官们,特别是屯边的将帅们有了嫉妒。于是有的人就开始给太宗上“谤书”,诋毁污蔑老将军,“斥言其短”,“斥言”者,明言指责也。这些边将不隐瞒自己的想法,直接向皇上斥责杨业的短处。但杨业有什么短处呢?史无明文。如果肯于“重行推断”这些“谤书”,我能猜想武官们无非在说杨业原本属于北汉,现在拥兵自重,更为士卒所爱戴,难免有陈桥之厄,云云。这些投寄“谤书”的将军,史不具名,但据后来逻辑推断,潘美、王侁,可能还有刘文裕,贺怀浦,都是嫌疑人。编派杨业之“短”,也不一定就是“作恶事”,也有可能是诸将明了五代十国以来阴谋拥戴的故实,故提醒太宗防患于未然。就像赵普屡屡提醒太祖“收兵权”一样。但这一次太宗没有“雄猜”,他自以为看人不会错,对杨业寄予了非常的信任。他不仅不信诸将的“谤书”,甚至还封了起来,转寄给杨业。这就像太祖将大臣们编派钱俶的奏章封存转给钱俶一样,是一种君臣相知的举动。钱俶当年受到感动,杨业也同样受到感动。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后来不幸被俘,誓死不降的原因,但也解释了为何晋北诸将更加嫉恨杨业的原因。
太宗封还谤书给杨业,很像战国时魏国故实。
那时,魏将乐羊征伐中山国,很多人怀疑乐羊,因为乐羊的儿子在中山。但魏国国君信任乐羊,将诸臣写给魏君的谤书封存起来,等到战争胜利,送给乐羊。乐羊看到这些谤书,才知道取胜敌国不算太难,难的是在一片猜疑声中,依然得到国君信任。
到了大宋仁宗朝,名臣富弼对此杨业得到太宗信任事还有评论,他说:
昔魏将乐羊征中山,平之。及还,见其君所收谤书三箧,方知将帅立功不难,但人君信任为难尔。将帅专阃外权。擅行威福,人岂无嫉之者?嫉之则谤自生。既有谤言闻之于君,惑之则疑其将,将被疑,未有立功者,此乐羊所以感叹其事。自后帝王,非聪明睿智之主,少有不惑谤言者,其明不能及魏国之君也。杨业本河东降将,太宗得之,信任不疑,每纳谤书,一一付业,使边将安心以立事,其过魏国之君矣。
这一番话说尽人性毁谤源于嫉妒之因,更说尽不信毁谤之难,尤其说尽君臣相知境界之不易。人类弱点之一是嫉妒。史上多少悲剧,因嫉妒而演绎。跳出嫉妒之外思考问题,就有了非同凡响远离平庸之境界,此境,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人之爱憎不同,慧根不齐,运程不一,面对嫉妒,有道者自有灵机。这是世间所有“教程”无法洞悉并传导的存在经验。一般来说,跳出嫉妒外,不在毁谤中,唯有爱深与智深。爱之深,没有嫉妒,不信毁谤;智之深亦然。太宗可谓智深。“神闲、气静、智深、勇沉”,古来成大事者,不离此四境八字。这是圣贤气象,也是大丈夫气象。
边地大迁徙
闲话表过,且说“雍熙北伐”东路军失利后,契丹开始向西部用兵。
太宗了解到西路态势后,派出朝官枢密都承旨,也即国防总参谋部的一等秘书杨首一,到并州、代州,传令潘美等人迁徙并护送已经克复的山后诸州之民,到内地河南府以及附近诸州安置。当时统计,云、应、寰、朔诸州要迁徙的士庶总8236户,78262人,另有牛羊驼马40余万头。这个数据很珍贵,可以据此分析出山后的生活形态。譬如,辽阔的山后四州之地,只有7万多居民,这些人都属于沦陷区民众;每户约9人,可见与今日“三口之家”不同;每户约有牲畜5头,应该是畜牧为主。迁徙这些人到内地,一是为沦陷区民众提供一次“返回家园”的机会,另外也是“空其地”,掏光契丹此地租税来源的战略安排。8000户人家,7万多人,每人生产500斤粮食,方可满足基本生活资料和一般税贡需要,这样就有3500万斤的收获。赋税取中,按“什三”比例,契丹每年当从中获取千万斤以上粮食收入,牛羊驼马还不算,服役劳动还不算。故,大宋每有此类征战,占领原沦陷区,一般都要“空其地”。
说话间到了农历八月,北地已经有了凉意,而契丹十万精甲铁骑,已经在萧太后和耶律斜轸等契丹名将的率领下,迫近了山后。
萧太后动作之快,仿佛空降,让正在忙于迁徙民众的潘美、杨业来不及更多部署,前线已经传来消息:契丹行至山前时,知雄州贺令图遇敌,一战,败绩,南奔,耶律斜轸一直追击到五台地区,贺令图再战,再败,死者数万人。随后,蔚州空城也被攻下。贺令图与潘美一部试图救回蔚州,与耶律斜轸在飞狐大战,宋师再败。耶律斜轸乘胜进入寰州,于是,山后已被契丹占据大半。
杨业正在安排部下将士护送边地民众内徙,闻听前线不利消息后,以副都部署身份向潘美建议道:
“今寇锋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悉兵来拒,即令朔州吏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三千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
现在敌寇兵锋越来越盛,我军不可与他们仓促对阵。朝廷给我们的命令是带领几个州郡的民众内迁,我们只要领兵护送民众走大石路(又称大石口,在山西大同附近,可通往代州),同时马上派人去秘密告知云州、朔州守将,等到我主力部队离开代州时,让云州的民众先走,我部屯扎应州。这样,契丹一定会调集全部人马来拦截。然后,命令朔州官民全部出城,直接进入石碣谷(又称石佛古,在代州),派遣强弩三千人陈列于谷口,以骑兵在中路增援,如此,则三州的民众,进入内地,可保万全。
现在“重行推断”往事时,可以知道,杨业这个谋划,可能是紧急状态下完成“徙民”战略的较好方案。如果实现,可令山后一空,也可以令宋师整军而还,不至大败。
但人性或智慧的差异在此时此地有了活剧演绎。
杨业孤军奋战
西路军第三把手,时任监军的王侁,不同意杨业的谋划,并语带讥讽地说道:“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马邑。”你杨业带领数万精兵,居然恐惧懦弱到这个地步!不必,我军只要大大方方地去雁门北川,然后光明正大地敲锣打鼓直奔马邑。
马邑,在今天的朔县,宋时的朔州东北。王侁的意思是:大军没有必要怕契丹,直接到朔州去接应民众南徙,我大宋不可丢了威风。
时任军器库使的刘文裕也赞成王侁意见。
杨业争辩说:“不可,必败之势也!”不行啊,你这方案看起来,那是必败的趋势啊!
王侁应有冷笑,他回应杨业道:“君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您素号“杨无敌”,那应该是很能打仗的啊!现在看到敌人,却逗留不前,又试图阻挠我等不前——莫不是您有别的志向了吧?
大将潘美听着二位争议,不做判断,也不做仲裁。他听着,看着,不语。
诸将也无人为杨业辩护。
也许在窃窃私语中,有人在说杨业“怕死”之类的话头。
孤零中的杨业应该一瞬间明了了眼下格局的凶险。战未起,败局已定,而我杨业乃是西路军中一个“外人”而已。
杨业很平静地说道:“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死耳。”我杨业并非逃避战死,实在是因为时机不利,如出战,白白死伤士卒,还不能立功。现在各位既然责备我害怕一死,我来做一个先死者好啦!
杨业并没有接过王侁“得非有他志”这般狠话解释。
于是,按照王侁意见,带领本部兵马从石峡路(今属山西代州)趋赴朔州。
但如何在未来的败局中拯救于万一?出发前,杨业应该有了短暂的思考。在诸将送行中,杨业看着主帅潘美,一股冰冷的寒意袭来,不禁有了英雄泪。他哭泣着对潘美说:
“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这次出行一定不利!我杨业乃是太原过来的降将,按应当应分的规则,我应该被处死,但皇上不杀我,还让我做了边帅,授给我兵权。这次我提出避敌锋芒的意见,不是放纵敌人不去打击,实在是因为想寻找战机,来立一点小功以报国家给我的恩典。现在诸位责备我临敌而逃避,我杨业只好先于诸公战死。
说罢,杨业指着附近一个叫陈家谷口的地方对送行的将军们说:
“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者,无遗类矣。”各位,拜托,请在这个地方安排步兵和强弩,作为我的左右翼来支援我。等我转战到这里时,请就以步兵夹击敌寇。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这部下所有将士一个活着的都不会有啦!
潘美认为杨业这个意见有理,就与王侁领麾下将士在陈家谷口列阵设伏。
杨业拜泣,悲壮而去。
王侁让人在附近一个叫托罗台的高地张望,观察杨业的归路。此地地势甚高,可以看出十几里地开外。瞭望哨观察了几个小时,传来一个消息,说一直没有看到敌人。王侁琢磨了一阵,以为杨业正在遥远地追击敌人,那么就是敌人败走了。想想击败契丹的机会也许来了,立功也许就在此刻。于是率领自己麾下将士离开谷口,准备追击。史称“美不能制”,潘美不能制止王侁这个举动。王侁带兵沿着一条河流行走二十里地,听到前方报到“杨业已经败了”,于是赶紧带着兵马退却——实际就是逃跑了。
而杨业已经陷在预料中的包围圈,正在与契丹苦斗。
原来,耶律斜轸侦察到杨业率军已出石峡路,当即派遣副部署萧挞凛率精锐安排伏兵,耶律斜轸自率部分老弱做迎战态势。
这位萧挞凛,乃是契丹名将。《辽史》对他的评价是“幼敦厚,有才略,通天文”。少年时代有敦厚气象,才气胆略不俗,而且还通晓天文气象。他是大宋天敌。其威名似乎仅次于耶律休哥。他不仅擒获大宋名将杨业,还曾在以后的战役中擒获大宋遂城守将王先知、云州观察使王继忠。在真宗一朝,是宋师最为恐惧的契丹名将。也是他,曾经征服高丽,令高丽在很长时间里对契丹俯首称臣。但这个世界上有不怕他的人,那就是大宋名相寇准,若干年后,这位令人谈虎色变的契丹第二战神,在寇准的部署下被大宋强弩射中,一命呜呼。他的死,直接促成了澶渊之盟。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杨业,一见耶律斜轸安排的阵势,即知道敌寇在诱敌,但势已至此,是毒酒毒药也得吞了,于是鼓足勇气向敌阵掩杀过去。耶律斜珍果然佯败而退,杨业追击中,萧挞凛伏兵四起;耶律斜轸再率诸军回击,杨业不敌,领兵且战且退,到了一个叫狼牙村的地方暂时获得歇息。稍事休整后,继续斗战,从日中直到日暮,在千难万难中,有意识地将契丹引入陈家谷口。
这个时候,如果有潘美或王侁一部伏兵在,整个西路军的败局还可以挽回。但是没有,一个大宋士兵也没有。王侁跑了,潘美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