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守信受到惩戒,这是石氏家族不曾料到的。这么资深的开国元勋,会在第二代皇帝手上跌跟头,一家人没有思想准备。但石保兴不简单,他很像当初鲧的儿子禹。鲧被尧帝惩戒之后,是禹用自己的努力保住了家族的连续性。石保兴也在经由自己的努力,力图让石氏家族重振昔日荣耀。
石守信遭贬后三年,病殁,石保兴守父丧不久,被太宗起用。契丹侵扰边境时,他与诸将前往汴梁北大门澶州屯兵,为保卫京师谋划颇多。当时西北方向的夏人党项族首领李继迁多次犯边,且与契丹勾勾搭搭,石保兴奉命前往巡检。在一个叫黑水河的地方,石保兴率不满两千人的队伍进入谷地,夏人侦察得知,飘风一般聚集起数千骑兵,在谷底险要处忽然出现,然后渡河求战。面对数倍于己的夏人,石保兴当即分布精悍小分队,在河边,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起来,等到夏人徒步涉水到一半时,伏兵箭弩齐发,而后发起冲锋。机动速度之快,令李继迁部来不及反应,溃逃中,被斩首百余级,追杀了数十里。
直到真宗时代,石保兴也是西北抗击侵略者的知名将领。在一次五路讨贼的战役中,石保兴曾选敢死队数百人,夜半衔枚,出其不意出现在入侵者面前,剪灭敌军,余众溃散,乃至于因此而有两个部族向大宋投降。
在一次战斗中,蛮族为方阵抗拒王师,石保兴麾众突入敌方阵中,但乘马被流矢射中仆倒,石保兴张弓搭箭,步行自卫,而后换一匹战马,在敌阵中继续指挥战斗。三天,用这种方法跟敌人搏杀四十二战,史称“贼遂引去”,敌寇料不能胜,带着残兵撤退了。
但石保兴知道太宗平北汉不颁赏自有弊端。他在战役之后,必要颁赏;有时,形势严峻时,甚至要战前颁赏。他在知威虏军(今属河北徐水县)时,夏人曾来抄略,事发突然,威虏边防军人数不多。石保兴当即决定,用官方仓库中贮存的财货数万缗分给将士。主管财务的官员认为这事不可以,即使一定要分官财,也要告知朝廷,批复后才可以动。这样讨论了几个回合,石保兴说:“城危如此,安暇中覆,事定,覆而不允,愿以家财偿之。”威虏军要塞已经如此危险了,哪里有时间去请示朝廷等待批复?不必。等击退敌人,再后报,如果朝廷不允许这样做,我愿意用家财来补偿官帑!
等到击退夏人,经由驿站将消息告知朝廷,宋真宗没有怪罪他。
石保兴算是将门之后,抗击夏人,恢复家族荣誉,有功。但他在执掌地方时,也有一劣迹,此公太爱用刑,而且用起刑来,定数不可变,但他会将定数延宕起来,慢慢拷问。譬如,打三十棍,按往日,噼里啪啦,一分钟搞定,他要行刑者一棍是一棍地夯,史称“移晷方毕”,要等日影过了一个刻度才算完事。就这样延长受刑人的恐怖和痛苦。
赵德昭自杀
话说因为高梁河之败,又因为老将石守信不遵守军中纪律,涿州时,还有个夜半惊扰,要拥立太祖之子赵德昭做天子,腿上又中了箭伤,总是隐隐作痛,种种事,让太宗气恼。所以平北汉的赏赐久久不愿意施行。此事攸关国体,更与文武大臣全体将士利益关联密切,弄得臣僚们都心怀不满。
赵德昭了解到这个情况,觉得不可不赏,就找了个机会劝谏皇叔,应该尽快颁赏,不然人心不稳,于大宋不利。
太宗正在烦躁,闻听皇侄一番话,倏然想起涿州那个夜晚,想起“金匮之盟”的规则:太祖传太宗,太宗传廷美,廷美传德昭,不禁越发烦躁起来。于是,脱口说出一句狠话:
“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等你自己当了皇上,再赏也不算晚呢!
德昭闻言,大吃一惊。
这个年轻人也是饱读经史的人物,史上由君王“雄猜”引发的悲剧太多了。但他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自明?
不自明,认皇叔这个猜度,还是不认?
这个清白不洗刷,以后如何面对朝野?继续口无遮拦?从此俯首帖耳?似乎都不是太祖之子的风格。
太祖之子!对,我是太祖之子!
处于这个位置,必须洗刷清白!
当晚,德昭回到自己宫府,问左右:“你们带刀了吗?”
左右回应:“在王府值班,岂敢带刀!”
德昭想了想,慢慢走入府中茶酒阁,从里面把门关上,找到一把切水果的小刀子,割了脖子。
太宗闻讯,也大吃一惊!这是他不曾料到的结局,史称“惊悔”,又惊又悔,亲自跑到武功郡王府邸,抱着侄子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念叨:“痴儿,何至此邪!”傻儿子啊,哪里会到这地步啊!
关于德昭之死,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德昭爱吃肥猪肉,“因而遇疾不起”。吃了肥猪肉,遇到了什么疾病,会忽然死去?高血压?脑血管破裂?似难信。《续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录德昭自杀,符合人物性格,也符合历史背景,可信,当采用此说。
德昭之死,直接影响了后来的赵廷美大案。这且按下不表,且说契丹获胜,也在商讨下一步战略。大宋与契丹已经成为敌国,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了。
“高梁河之战”的败因
就军政效益看,太宗灭北汉,似一大战功;就战略程序看,实为一大败笔。此举违背了周世宗以来“先南后北”的总体规划。自从周世宗谋臣王朴提出这个“平边策”以来,“最后取河东”成为后周共识。王夫之《读通鉴论》认真分析后,认为这是五代以来,中原帝国一统天下最值得实施的路线图,他尤其赞同周世宗柴荣,第一取江淮,第二,不待巴蜀、江南平定,即刻取幽燕,最为妥当。河东北汉蕞尔小国,不足为帝国之患,暂时留着,如赵普所论,可以由这个小国独挡西北两面的草原之敌。而取幽燕,必当兵锋盛时大举而入,柴荣就是这么干的。幽燕下,天下几乎可以传檄而定。可惜的是柴荣遽然病逝,没有将这个路线图贯彻始终。而赵家兄弟太祖太宗,都没有深刻领会王朴和柴荣的这个深谋远虑,居然在幽燕未下之时,先下河东。
明人陈邦瞻在《宋史纪事本末》中论及太宗赵炅此事,就持这个意见。
王夫之的评论更进一层。他认为“高梁河之战”,失败原因在于用人不当。但更大的悲剧在于,太宗也没有更优秀的人才可以选择,只好选用“醇谨自持之曹彬”“朒缩不前之潘美”,而已。但即使这样的将军,太宗也并不完全信任,所谓“其于人也不欲任”。比这个还要悲催的是,曹彬、潘美也知道太祖太宗以来,至为警惕的就是“权反在下”的藩镇,也害怕忽然被麾下“阴谋拥戴”,于是“曹彬之谦谨而不居功,以避权也;潘美之陷杨业而不肯救,以避功也。将避权而与士卒不亲;将避功而败可无咎,胜乃自危;贸士卒之死以自全,而无有不败者矣”。曹彬之所以能谦恭谨慎,从不居功自傲,是为了躲避权力过大,遭遇太宗疑忌;潘美之所以在杨业被围,而不设法营救,是为了躲避战功过高,遭遇太宗猜度。这样,将军躲避权力而与士卒没有亲和力,躲避战功即使战败也可以不受责备,胜利了反而处境危险。出卖将士的生命而自我保全,这种思维下,没有不打败仗的了。
王夫之意见,其深刻性在于,他指出了大宋君臣都明白的一个道理。
唐末五代以来,各藩镇“喜则连横而叛上,怒则以力而相并”,是一个规律性存在;而这种局面是导致中原帝国衰微乃至于亡国的第一因。
君主以最高智慧在防备“阴谋拥戴”,将帅以最高智慧在躲避“阴谋拥戴”。假如曹彬在太祖太宗两朝破西蜀、收江南、平北汉之后,挟大宋第一名将余威,再取燕蓟,那种武功,天下已经无人能及。如是,假如遇到试图做一番泼天事业的将士,真的动起来,国家最高权力,就会遇到又一次“再分配”。即使曹彬如周太祖郭威、宋太祖赵匡胤一样,并不曾想过“篡逆”,但黄袍骤然加身之际,那就是又一个继“澶州兵变”“陈桥兵变”之后的“幽州兵变”。这是太宗赵炅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名将曹彬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君臣有了默契:将不争功,虽败不罚;将若争功,虽胜而凶。二百年来,士卒骄悍,将帅无奈;将帅骄悍,君主无奈。“权反在下”的“阴谋拥戴”,话剧一般一出又一出在中原大地上演,这种藩镇割据而后上位的梦魇,俘虏了大宋太宗以后的君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收兵权”成为大宋三百年不变的基本国策。太祖时代,“收兵权”是为了“制藩镇”;太宗之后,“收兵权”渐演成一味“收兵权”。“弱宋”之因,在此。
当然,必须公正说,尽管如此,大宋三百年再无藩镇割据之害!与五十几年可以五次改朝换代,给民生带来的苦难比,大宋的“收兵权”(以及将帅们主动自我抑制权力膨胀),不是“最优”军政选择,但却是“次优”军政选择。
陈邦瞻意见也自有道理,但他认为太宗赵炅“一败而没世不振”,却不是真判断。“高梁河之战”后,紧跟在后,就有一个“满城之战”,大宋反败为胜,战果辉煌。
平戎万全阵图
说话间到了九月。河北大地已经见出秋天的凉意。但这也正是秋高马肥的时候,特别有利于契丹作战——他们的战马可以轻松地解决饲料问题。
确如太宗与诸将所料,契丹有了动静。
契丹幽州留守燕王韩匡嗣回到幽州,代替韩德让,并开始南伐,战役动员口号就是:“以报围燕之役”,以此来报复宋朝包围燕京也即幽州的战役。契丹的阵容是:韩匡嗣为统帅,耶律沙、耶律休哥为副统帅。
契丹兵到达徐河(今河北徐水南)时,遭遇了宋师。
宋镇州(今河北正定)都钤辖,也即朝廷委派的军事统领,云州观察使,也即军政统领(但这是个虚衔,是日后升迁的一个阶梯官衔,并不到云州去履职)刘廷翰将军,率领麾下在徐河与契丹遥相对阵。大将崔彦进将士衔枚,静静地、偷偷地绕出徐河之阵,在敌方身后一个叫黑芦堤北的地方,沿长城口,布好军阵,战略意图是伺机从敌方背后发起攻击,并阻断其退路。李汉琼及崔翰等人也领兵相继而至,在徐河不远一个叫满城(今属河北保定)的地方,崔翰也已经到达。故此一战役史称“满城之战”。
当初用了八天时间打造八百座炮具的赵延进将军,在崔翰麾下。他登高遥望,只见韩匡嗣大军东西绵延,两边望不到尽头,一总三个巨大的方阵,那应该是倾巢而来的幽州兵,又加上了耶律沙当初增援北汉、耶律休哥增援幽州的两部援军。算下来,这一支混合大军,都是“高梁河之战”的胜利者,骑兵为主,看上去兵锋甚锐,气势正盛,随时可能驰突而来发起攻击。
这时候,总司令崔翰正在按照太宗给出的“平戎万全阵图”指画布阵。
“平戎万全阵”乃是太宗的军事创意。他所以将这个阵命名为“平戎万全”,应能体会得出他的自信。也可能在此前、此后,诸将曾经使用过这个阵法,宋代编撰的《武经总要》评价说:“太宗因为河朔(华北北部)地区,远近都是平原,草原胡人跟我打仗时,仗恃着骑兵,常搞奔驰冲荡战术。所以总结各家阵法,增广其形式,用来挫抑敌方骑兵驰骋奔突的锐气,明了我方大军坚定持重的威风。按照战场实际,使用起来,可以知道此阵‘神谋’。”
“平戎万全阵”全阵有前锋、有殿后,主力是中军。中军分为三个超级方阵,每一方阵方5里,周20里。三阵之间有一里地左右空当。这样,排列在敌方面前的大阵锋面可以达到17里地。方阵内部还有规定:每500步设战车一乘,皆列于阵之四面。车中贮存糗粮和各种军用物资。我猜想这个战车,实质上就是运输车。但除了运输、军库这些功用之外,必要时还能充当掩体用来防御,甚至可以运动起来冲撞敌阵。如此,每一阵分为1440“地分”(即阵中阵,小区块),有战车1440辆,每一战车又配备“地分兵”22人;加上每一阵另配“无地分兵”5000人,三大方阵共配备战车4320乘,士卒11万余人。各方阵更配备弓箭、步弩、床子弩等远距离射杀武器,也有阵前的防御设备拒马(木制,原木一端削尖,几支交叉搭成可移动的架子),阵中士卒或持盾牌,或持刀剑,或持长枪,全部一级战备,所有兵器“皆持满外向”,都做好向外放射或砍刺准备。阵中央有瞭望车多辆,观察敌方变化。整个大阵之外,还有左翼、右翼,各一万骑兵,列阵也有章法:各两列,前列125队,每队50骑;后列也是125队,但每队30骑。左右翼还有探马40骑,往来报告敌情。“平戎万全阵”总兵力14万人,计有前锋一、殿后一、中军阵三、左翼列二、右翼列二,总“九围”。每一个方阵由一员大将统领。
看得出这个大阵,以中军步兵为主。大宋马匹不多,因此战役思路往往就是“步兵打骑兵”,千变万化,大都围绕这个主题创意、策划。
假如从空中俯瞰,会发现“平戎万全阵”的步兵、骑兵、运输兵、瞭望楼等,在静止状态下,呈现出一种人类事务的认真与壮观,而大宋的焦虑也在这个大阵将士凝重的神色中袒露无遗。大宋要“平戎”,但试图能“万全”。这种紧张,终大宋三百年没有变。
但这个“平戎阵”不是“万全阵”。其最大的弱点有三:设阵繁难,耗时太久,易失战机;地形复杂,临时变通,难于划一;战车笨重,周旋呆板,进退不灵。主帅指挥起来,虽然有探马、有望楼,各方阵也可以便宜行事,但很容易信息传达不畅。战场形势往往瞬息万变,布阵带兵最需要的是“如水随形”,这方面大宋帝国做得最好的是岳飞。而“如水随形”也恰恰是契丹一贯的战法。太宗此阵机动性不强,面对异常动作,很容易应对失措。
不过,也愿意多说一句:此阵也并非全不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