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对人说,愿意效死沙场。又说“受国恩深,誓不与契丹同生”,于是开始遍体刺字,自己全身刺满了“赤心杀贼”四个字,全都用墨将字染黑,嘴唇里面也刺字,也弄黑。又给几个儿子在耳朵后面刺字“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他所使用的马鞍子以及兵器战具,也都刻了字。最后又召来会刺字的兵卒,让他给自己的妻子也刺这几个字,理由是“受重禄无补”,接受国家这么重的俸禄,却没有办法报答国家,所以应该脸上刺字“以表感恩之意”,如果不听话,不刺字,当场就要斩首。此举一出,全家号啕。因为女人家家脸上刺字,从古不见这类“感恩”法子,以后还怎么见人?所以全家哀求他说“妇人黥面非宜,愿刺臂”,妇女人家脸上刺字不合适,愿意刺臂来代替。呼延赞想了想,同意了刺臂。于是妻妾仆人都被胳膊上刺了四个字:“赤心杀贼”。
史称呼延赞其人“性复鄙诞不近理”,性格鄙陋荒诞,有时不近情理。譬如,他会在盛冬季节,用冷水给孩子来个兜头一盆,希望能借此法,让孩子长大后不怕寒冷,身体健壮。他有个小儿子,才刚过“百天”,还在襁褓中呢,被他提到城楼,扔到城楼之下,孩子居然不死,人问他何以这么干,他回答说:“用这个办法来试试孩子的命大不大。”也许呼延家确有异禀,他自己就在太原城上摔下四次,毫发未伤。但他也很疼爱儿子,有个儿子生病,他居然相信江湖术士意见,割了自己腿上的肉做羹汤给孩子治病。
呼延将军不识字,有时在宫中值班,内侍宦官们喜欢他,就往往围着他侃大山。呼延赞有时心血来潮,就召来跟着值班的仆从研磨,然后取出佩刀,刺自己的胸部,出血,流到砚台里,跟墨汁混了,写奏章。主题就是:希望能调自己到边疆“捍边杀虏”,捍卫边疆、痛杀契丹。宦官们恶作剧,开玩笑说:“您这可是够忠心的,但要是把心脏掏出来,割了,流血,写奏章,那就更能明白您的忠心了!”呼延赞说:“我不是爱生不爱死,但契丹未灭,现在死了,白白丢一个躯壳而已。”
但此人不争功。真宗时,他跟着皇上到河北巡幸。真宗皇帝在此地与诸将聊天,要将帅们各自说说自己的功劳。于是将帅们来了情绪,都在争着叙说自己如何出生入死,如何斩获敌方将帅,如何攻取战略要地,等等。争到最后,已经喧哗一片。只有呼延赞不争。真宗问他,他说:
“臣月奉百千,所用不及半,忝幸多矣。自念无以报国,不敢更求迁擢,将恐福过灾生。”臣每月有俸禄十万钱,连一半都用不完,已经感到给我的太多了。自己想来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国家的,更不敢请求升迁。也主要是害怕福气太大了要生灾害。
说罢,再拜而退。
众人听他一席话,感到他“知分”,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实际,但他这种不争的姿态,还是得到了众人的赞誉。
他的忠诚也有特殊的方式。
大宋建隆年间,也即太祖时代,曾经在郑州为大唐名将李靖建庙。真宗时也对李靖多次褒奖,以至于北宋大中祥符四年,公元1011年,真宗在郑州为大唐名将李靖立了一块御制碑,史称《灵显王庙之赞》。碑文称赞了李靖,认为他“功存于国,惠浃于民”,功勋永存于国家,恩惠长利于人民。(顺便说,事实上此地原有庙,是纪念另一李姓历史名人北魏大臣李冲的。此碑今尚在,就在郑州市内一条街道边上,已经开始风化剥落。)
呼延赞虽然没有赶上真宗立碑故实,但他知道两代君王都对李靖敬慕有加。正好他的母亲也姓李,于是他就专程跑到郑州设有李靖泥塑像的殿里去拜,称李靖为“舅舅”,自己是李靖的“外甥”。
呼延赞,是一个有点心机的莽撞人。
劝降北汉主
且说太宗督阵攻取太原城。
说话间到了五月,又是一个夜晚,太宗再一次动员诸将发起急攻。天麻麻亮时,已经攻陷了太原的羊马城。羊马城乃是史上若干著名大城的城外城,相当于主城垣的第一道近身防线。它位于四面壕沟之内,离开主城有十步之遥,大约十五米到二十米之间。羊马城破,主城就没有了最后的屏障。
北汉开始出现恐慌情绪。
这一天,北汉大臣宣徽使范超认为大势已去,于是乘羊马城陷,混乱之际,出城,准备投降。但宋师一见,以为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出城,说是“归降”,谁信啊?于是认定他是“突围”,就将其生擒,而后不容分说,拉到大旗之下,斩了。而北汉那边,因为他未经许可就出城,认定他是“投降”,于是,也不容分说,将他的妻子儿女也绑了,割下首级,扔到城外。宋师这才知道:原来这小子是真投降啊!
战乱中,个人的悲剧各式各样。范超究竟是“归降”还是“突围”,也许现在已经不好判断。
北汉代州刺史刘继文,以及北汉主的女婿卢俊,远在几百里外,就放弃了守城,投奔了契丹。
北汉马步军都指挥使,也即骑兵、步兵总司令郭万超,做出妥当姿态,卸掉盔甲,归降了大宋。
太宗心情振奋,来到城南,对诸将说:
“明天中午,咱们应当到城里去吃饭。”
说罢,又起草了一份诏书给北汉主刘继元。
这一天夜里,城上现异象,据说有苍云很像人状,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
攻城队伍轮流上阵,昼夜不息。宋师战士在太宗督促下,人皆准备奋力一搏。史称“士奋怒,争乘城,不可遏”,这是振奋而激怒,争着登城,几乎无法控制、遏阻。但是太宗赵炅看到将士如此奋勇,反而生出恐惧之心。他知道刚刚处理的北汉宣徽使范超,就是一个战例。这位北汉正部级大员,已经在战士的捆绑中不断告知是来“归附”大宋的,但战士根本不听,还是将他杀了。这样愤懑的情绪带到破城之际,一旦失去约束,岂不就要屠城?
大宋“祖宗之际”,也即太祖、太宗时代,最动人的责任伦理开始发挥作用。这二位读圣贤书的政治领袖,即使在政治条件最为险恶的时刻,也不忘记圣贤教诲,或者说,往日的圣贤教诲,如“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已经内化为他们的政治性格和道德自律。颠沛造次之际,唯有“公道、仁德”不可丢弃。这类简单但博大深邃的儒学原理,让这两个帝王,成为圣君、贤君。纳入世界范围来看,太祖太宗与那位谦和、宽容的罗马皇帝奥勒留比较,并无逊色。
赵匡胤当初征服南唐时,要统帅曹彬不得枉杀一人,甚至在将帅们表示不杀人无法攻城略地时,赵匡胤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
现在,太宗面临了同样的局面。
这些将士乘勇下城,可能就在弹指间,但就在这弹指间,他似乎预见了屠城的可能,于是,史称“帝恐屠其城,因麾众少退”。太宗担心将士屠城,因此指挥将士稍稍退却。他要将士们冷静下来,听从朝廷节制。
宋人杨仲良撰《皇宋通鉴纪事本末长编》记录这段故实的文字是:“帝复诏谕继元速降,当保终始富贵。诏虽入城,而诸将锐攻不可遏。帝犹虑城陷害良民,麾兵少却。”太宗再次下诏给北汉主刘继元,让他马上投降,可以保全他的富贵终身。但是诏书虽然进入城内了,这边宋师诸将急切猛攻的阵势几乎不可遏制。太宗还是担心城破之际节制不住会伤害良民,于是指挥将士们稍稍退却。
由这段记录可以得知,太宗之所以劝降北汉主,实在是担心“城陷害良民”。
刘继元投降
城中人还想固守太原。这时,北汉老臣,退休在家的宰相,左仆射马峰,带着病躯,要人抬着他来到宫中见北汉主。他流着眼泪,向刘继元陈述了天下兴亡的大义,更讲述了大宋天命所归的大义。刘继元天性中的一点理性开始发挥作用,北汉士民蒙福不浅——他听懂了马峰的一番道理,并接纳了马峰的意见:归降大宋。就在这天的夜里,天快亮时,刘继元准备好了降表,派遣大臣李勋带着降表来到太宗赵炅的行营。
太宗大喜,当即命负责礼仪的通事舍人薛文宝带着诏书,跟李勋入城,抚谕太原军民。
当时,“夜漏未尽”,也即凌晨时刻,太宗来到城北,就在城台上宴请从臣,同时接受北汉末代君主刘继元的投降仪式。之所以来到城北,是要完成一个“坐北朝南”的礼制规定。刘继元率领他的大臣都褪去王袍官服,穿了素服纱帽,在台下待罪。太宗下诏,免去他们的“罪恶”,然后将他们召到台上,慰劳了他们。刘继元见到这位御驾亲征的帝王,匍匐下来,叩头道:
“臣自闻车驾亲临,即欲束身归命,盖亡命者惧死,劫臣不得降耳。”臣子自从听说大驾来临,当时就要捆绑了自己归附天朝。但是有好几个从天朝投降到我这里来的亡命之徒,他们害怕回到天朝,于是多次劫了臣子,让我没有办法投降啊!
赵炅想想也是,过去有多少投奔北汉和契丹的宋人,可恶至极。于是让刘继元交出这部分人的名单,派出卫士,将这批逆臣拿了,全部正法。
就在这个太原城北的台子上,赵炅瞥见了纳土归宋的吴越国王钱俶。原来他一直在扈从太宗北征。想起钱俶的大功,对比北汉的逆命,赵炅有了感慨,于是很真诚地对钱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