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军,这个远在漳州、泉州的僻远之地,继续保持割据状态吗?旁边那个吴越国国王钱俶,早已称臣纳贡,就差纳土归附了。这时,陈洪进的同乡幕僚刘昌言向主人上了一“计”:纳土归宋。
封桩库
解决北汉问题之前,宋太宗赵炅不失时机地解决了漳泉、吴越问题。
哥哥赵匡胤似乎有意留下这两块地方给兄弟,让他去收复,做成统一大业。从此,帝国版图扩张到东南沿海。这两块膏腴之地为大宋帝国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税赋,让大宋的财政状况有了根本性的好转,在后来的日子里,太宗甚至发现,哥哥费尽心机贮存财帛,用于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封桩库”都已经多余了。
“封桩库”是太祖时备下的一座财富仓库。每年有盈余,就将盈余的财帛存入这个仓库。那时就想用这个仓库的所有,向契丹赎买幽云十六州;如果契丹不答应,就用这个仓库所有招募勇士,攻取之。太宗时的仓库最大的是左藏库。南唐、南汉、荆湖、后蜀等国的仓库财货,大多积蓄于此。太宗有一次来库里巡查,一看这里堆积的金钱、布帛及各种财货多到不可计量,就对陪同的宰相说:
“此金帛如山,用何能尽!先帝每焦心劳虑,以经费为念,何其过也!”这里金帛像山一样这么多,怎么能用尽!先帝时总是以经费为念,每日操心焦劳,太过担心啦!
假如漳泉、吴越再来归附,大宋岂不更加富有?那时节,解决北汉问题、契丹问题,也就更无后顾之忧了……
清源军
漳泉,也即今日的漳州、泉州二地。五代、大宋时期,称清源军。
此地地缘先后有变化。
大唐帝国时代,公元699年,在现在福建莆田的西部设县,名清源,此地部分隶属今日的泉州,这就是后来改为“清源军”的地理来源。
五代十国时期的“闽国”占据此地及周边地区。
公元945年,南唐发狠,与闽国开战,吴越国来援闽。最后结局是,闽国被灭,但闽地三分:南唐拿去汀州等地;吴越拿去福州等地;而泉州、漳州则两边不靠,为当地人留从效占据。
留从效势力坐大,自称“留后”,也即暂时留在此地,等待宗主国正式任命。他愿意接受南唐册封,南唐中主李璟也奈何他不得,就将留从效“留后”辖境升格为清源军,留从效则成为清源军第一任节度使,做了藩镇大员。这就是“清源军”的军政来源。
留从效,这位中国南方的藩帅,后来又先后被南唐和中原帝国封赏为泉南等州观察使,累授同平章事兼侍中,这是宰相级别的荣誉职称;更授中书令,也是宰相;又封鄂国公、晋江王,留从效政治生涯达到巅峰状态。
说起来,留从效也是乱世一枭雄。他就出生在泉州,年轻时在泉州当兵,闽国王氏当政时,他曾经做到散指挥使,这是一个实权不大的武官职务。
闽国频发国变,到了王延曦时,出了一个叛逆者朱文进,他杀了王延曦,自己做了闽国君主——但他不敢称帝,降一格,称王。闽王“首都”在长乐,即今天的福州,他派出了自己人黄绍颇到泉州做刺史。
这时候,泉州人留从效的机会来了。
他跟铁哥们董思安等几位商量好,在一个冬夜,各自带着军中亲信到自己家中吃酒。酒酣,留从效说:
“朱文进杀王氏,又派出亲信分头据守各地。咱们一直受到王氏恩遇,现在却事奉这个叛逆贼人。要是有一天富沙王攻克福州,咱们这班人可就死了都惭愧啦!”富沙,属今天的闽北建瓯县。建瓯,史称建州,王延曦的兄弟王延政被封在那里称王,故称“富沙王”。“王”是比“帝”低一格的君主。王延曦是闽帝,让兄弟王延政称王,有效法“封建”(封土地、建诸侯)制度,由宗亲拱卫京畿之意。但兄弟王延政自立为帝,成立了什么大殷国,与哥哥王延曦多年打仗,互不心服。
留从效看到这哥俩的矛盾,知道虽然朱文进杀王延曦,但王延政是不会容他称帝的。所以留从效预先纠结支援力量,准备向未来的君主王延政做投名状。
亲信们虽然认为留从效说得有理,但还是不免害怕。
留从效骗他们说:“富沙王已从建瓯发兵,平定了福州,并给我密旨,令我讨伐泉州黄绍颇。再说,我观诸君状貌,都不是久处贫贱之辈。听我话,富贵可图;不然,祸且至矣!”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在恐惧中勇气倍增,决计起事,做一番功业。座中一个叫陈洪进的,尤其彪悍,当即率众踊跃而起,一时间找不到更多兵器,各人都顺手操起训练用的兵器白蜡杆,跳入府厅,擒住黄绍颇,根本就不容他说话,当即就寻了大砍刀,斩了他头颅,装入一个木匣之中。
随后,就像晚唐以来屡见不鲜的故实一样,留从效也搞起了“阴谋拥戴”。他在泉州找到王延政一个侄子王继勋,请他出面主持泉州军政大事;留从效、董思安等人则自命为“平贼统军使”。
陈洪进受“平贼统军使”的命令,提着黄绍颇的首级到建瓯去见王延政,并表示愿意拥戴王延政为闽国大帝。
陈洪进走到半路,碰到朱文进的福州戍守兵士数千人,这些人挡住道路,也是在提防泉州、漳州的“叛逆”。陈洪进见势不妙,就骗这些士卒说:
“我起义的大军已经诛杀了朱文进。我正从小道去迎接真正的君王继承者。你们这帮傻子还守在这里干啥啊?”
说着,将黄绍颇的首级假作朱文进的首级,向士卒展示。士卒一见,血肉模糊的一个人头,哪里分辨得清,于是认为国家元首已经不在了,一哄而散。其中有几个将军还跟着陈洪进一块去见王延政。王延政大喜过望,当即封官许愿,以王继勋为侍中、泉州刺史;留从效等人则升为都指挥使,方面军总司令。
留从效一战成名
刚刚做了闽国王的朱文进听说泉州兵变,最亲信的黄绍颇被杀,很恐惧,重赏之下招募了两万兵马,派出几位将军前往征讨。两万人的队伍,从福州出发,前后分队而行,史称“钲鼓相闻五百里”,声势也颇浩大。
殷主王延政闻讯,唯恐泉州有失,也派遣大军两万来援。
福州兵先到。留从效不犹豫,直接打开城门,列阵与福州兵战,大破之,斩一将,擒一将。
王延政又派遣水军帅战舰千艘攻打福州。
福州兵败泉州城,又来劲敌围城,朱文进万般无奈,派遣子弟作为人质到吴越国求救。
后面的事就是南唐与吴越在三闽大地争夺势力范围的故实了。我在《大宋帝国三百年》前几册中有详叙。
且说朱文进被部下所杀,王延政投降南唐,泉州还在王继勋管辖之下。但“泉州保卫战”中,留从效一战成名,威望大增,取得实权,王继勋已被架空。
南唐将福建设威武军,泉州、漳州、福州等地皆在管辖范围之内。但这样一来,在试图有效管理泉漳之地时,遇到了困难。
王继勋本来想对南唐派出的威武节度使李弘义修好,但书信中却用了平行格式。李弘义认为泉州隶属威武军,王继勋来信,应用上行格式。被征服之地如此“抗礼”,李弘义咽不下这口气,就派他的兄弟李弘通率兵一万来讨伐泉州。
泉州都指挥使留从效的机会再一次来临。
他声言王继勋不能统御士卒,因为赏罚不公,所以无人愿意效命。然后直接找到王继勋对他说:“福州李弘通兵势甚盛,这事对我泉州生死攸关。士卒因为使君您赏罚不当,谁都不肯效力死战。如此,泉州危矣!使君应该避位,自省!”于是将王继勋废黜,勒命回到他的私人宅邸,留从效则开始代领军府事。
泉州兵因为留从效曾夜袭黄绍颇、遥尊王延政、击败朱文进,都是大事决断,故对这位“都指挥使”有畏服之心,于是与李弘通大战时,多肯卖命。一战,将李弘通击败。
但留从效并不想得罪南唐,随即向李璟上表报告泉州之变。李璟像五代时期所有的君王一样,对藩帅自署“留后”不敢兴师问罪,也采取了所谓“羁縻政策”,干脆承认其地方割据现实,将“留后”转正。李璟将王继勋召往金陵,正式任命留从效为泉州刺史,董思安为漳州刺史,另外派遣南唐将领来领任威武节度使。刺史,比节度使地位要低。到这个时候,泉州还没有真正独立。
随后,留从效还跟着南唐将领征讨过福州朱文进。但是平定朱文进之后,留从效带兵回到泉州,发现了南唐派遣来的戍守将军不是对手,于是,他的机会再一次来临。
留从效对南唐将军说:
“泉州与福州世为仇敌,此地南接岭南大海,是瘴气疠病蔓延之乡,地势险要,但土壤贫瘠。更由于连年战火不断,农业桑园大多废弃。每年的冬夏两季税赋,仅仅够自己养活自己。哪里还敢有劳大军长久在此地驻扎呢?”
说罢,更不做商议,即摆酒宴,为南唐将士送行。南唐将军看来看去,但见留从效的亲信们一个个按着刀剑把手,虎视眈眈,知道这个地头蛇已经坐大,且早有准备,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选择,只好率兵回国。
南唐主继续采取“羁縻政策”,同意留从效管辖此地,还加封他为检校太傅。
留从效并不满足。
几年之后,已经是后汉乾祐二年,公元949年,董思安被留从效的哥哥毒杀,这样,留从效就拥有了泉州、漳州二地。李璟见状,只好将泉州升格为清源军,任命他为“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从此名正言顺地做了藩镇大帅。
留从效的野心到此为止。追溯他一生的经历,可以知道,他从未有过逐鹿中原、争霸天下的野心。他很满足于做一方藩镇。
留从效“疽发背卒”
漳州、泉州,隔着南唐与中原相望。历史上来看,五代时期,无论周边诸国如何强盛,最强盛的还是中原帝国。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折腾下来,还是比南唐、后蜀、吴越几个割据邦国要强大。清源军靠近南唐,南唐比清源军个头大得多,但是与后周比,还是呈现为弱相、疲相。中国一统,是中国历史上的政治文化传统,在华夏这块土地上,所有从事政治活动的人物,无人能摆脱这种理念惯性。如果说“中国特色”,历史上来看,“大一统”应是其一。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开始,中国就在缔造政治影响所及地区的文化共同体。没有人能长久地安于一隅。留从效骨血中也有此本能记忆。
他知道中原帝国必将一统华夏,清源军,还不过是华夏被割据的一块土地,迟早要归附中原,如果不能自家统一中原的话——而留从效知道,他无能统一中原;他连南唐也“统一”不来。
但中原有可能统一南唐,南唐有可能统一清源军。
这是清源军面对的天下大势。
在这种大势推动下,他从未有过“北伐”之念,甚至没有继续扩张地盘的念头。他安于清源军,也安于“节度使”这个职务职称。若果说有一点野心的话,他期待能像晚唐以来的节度使们做过的那样,也能让自己的后代们继承节度使的职务职称……
他做出的第一个战略决定是:就像南唐“羁縻”清源军一样,清源军也要“羁縻”南唐。
南唐,是隔离开中原的巨大存在。常识也告诉他:只要南唐国存在,清源军被中原收复的可能就很小。因此,他希望南唐长久存在,以此来庇护清源军,不被收复。所以,当南唐与后周开战时,留从效多次给李璟上表,谈天下利害,谈用兵之道。周世宗柴荣御驾亲征,正在属于南唐的江淮之地强势横击之际,李璟倾全国之力,部署南唐兵十万,出师紫金山(今安徽寿县),力保淮上。按李璟战略:江淮乃是南唐北部屏障,犹如燕云十六州是中原北部屏障一样,战略地位极为重要,丢失江淮之间的要塞,南唐就只有长江一条横线,再也没有陆地缓冲。周师过江,即意味着南唐转入内线作战,凶多吉少。故江淮志在必守。但李璟不明白的是:江淮,柴荣则志在必得。各自有志,这个时刻,志向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运气。李璟的实力无法与柴荣比,运气也差得多。但他似乎看不到这一点,留从效却看到了。
紫金山一役,他给李璟连续上表,提出忠告。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分析,留从效的上表很可能包括如下要点:不可与周师开战;如开战,不可如此派兵布阵;万一机动不利,甚至宁可让出江淮,保存实力,退守长江。留从效的上表认为,南唐大军在紫金山一线“顿兵老师,形势非便”,大军困守此地,士气已经衰惫;战略形势非常不利于我。李璟没有接纳他的意见,史称“既而果败,江北之地尽入于中朝”。不久果然大败,江北之地全都被中原后周侵占。
留从效眼见自己如此卓绝的战略意见不被南唐采纳,于是开始秘密讨好后周。
他派出自己的亲信牙将,换穿了商人的服装,避开南唐的关卡,渡过长江的风涛,从偏僻小道,千辛万苦地跑到汴梁,来见周世宗柴荣。然后,这位牙将从皮带中挖出了一幅隐藏的绢表,那就是留从效向后周称臣的文书。
随后,留从效又派遣使团,向后周进贡,并请求在京师开办一所“清源军进奏院”,略相当于后世的驻京办事处,以此将清源军直接隶属中朝。
但柴荣征讨江淮,攻克全境之后,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战略规划,开始第二阶段战略规划的实施:挥师北上,拟收复燕云十六州。柴荣因此特别需要一个可靠的大后方,因此与南唐正在睦邻和好中。依柴荣的英雄性格,不大可能首鼠两端,一面与南唐修好,一面又挖南唐的墙脚。于是,柴荣婉言拒绝了留从效的建议,并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件,信中说:
“江南近服,方务绥怀,卿久奉金陵,未可改图。若置邸上都,与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于朕。卿远修职贡,足表忠勤,勉事旧君,且宜如故。如此,则于卿笃始终之义,于朕尽柔远之宜,惟乃通方,谅达予意。”
江南新近已经归服中原,我大周正在设法绥靖安抚。爱卿你过去一直长久地侍奉金陵南唐,现在不可改变主意。假如像你说的那样,在京师设置进奏院官邸,那你岂不等于同金陵抗衡?朕如果接受你而拥有了你的清源军,那么,与南唐断交的罪过就在朕身上啦。爱卿远道来我大周进奉贡品,已经足以表示忠诚勤勉,可以继续努力事奉你旧日的君主,一切如故。这样的话,对爱卿来说可加深有始有终的君臣情义,对朕来说可尽到安抚四方的义务。深望爱卿通情达理,体谅明白朕之本意。
柴荣一番话,讲述了政治纷争不得影响伦理道义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诉求,而不是利益诉求,对五代乱世间的天下意识,有拨乱反正之功能。一番话等于一次棒喝。在留从效的生命背景中,大约从无这种价值考量。柴荣的道义,对他,是全然陌生化的。
但留从效应该从此知道,中原大朝自有格局,不是藩邦小国所可梦想。也是出于对清源军前途的考虑,从此以后,结好中原成为他的既定政策。
太祖赵匡胤践祚后,留从效立即上表称藩,表示清源军乃是大宋一个藩镇,不敢独立于大国之外。并对大宋贡奉不绝。这时也正赶上南唐中主李璟害怕大宋,要从金陵(今南京)迁都到洪州(今南昌)。洪州与清源军属地相连,留从效怀疑李璟是准备南征,试图屯兵清源军,非常害怕。留从效没有儿子,就派遣他的侄子留绍錤带着厚重礼品向李璟进献;同时又派出使节借道吴越,向大宋进贡。这个时期,留从效极为忧惧。赵匡胤也知道这位清源军节度使的难处,就派出特命全权大使给他“厚赐”,并发诏安慰他。这位大使走在半路上,留从效就在忧惧中生病,病重时,部下乘机发动叛乱,劫持了他,另立新主。留从效忧虑、恐惧,又加上愤怒,最后结局是:“疽发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