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炒份豆子,我要去看戏。”我总是这么理直气壮的对我母亲说。母亲笑笑,将豆子炒好,接着从衣柜里取出她的棉大衣替我披上,装了我满口袋。我喜滋滋的走到柏香家去,等她一起出门看戏。她家实在是穷,是村里有名的破落户。她母亲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脑子也不是那么灵光,她父亲,却很勤快,那时又年轻,从不惜力气,所以大家都爱找他帮长工,因此还不至于到后来吃了上顿没下顿。即使这样,她比我们大部分的小孩却享受到更多的优待,总是养的白白胖胖的,出去看戏还有一两毛的零花。每次都是我给她跑腿去买东西,买来都是一人一半。在这点上,她从来不吝啬。她总是拼命的往前排挤,听的如痴如醉。我只看到男的女的在台上走来走去,头上变来换去的花朵呀,耳坠呀,香喷喷的胭脂呀,像一个繁华的梦一样让人充满想往却又觉得扑塑迷离。戏完了,大家在老地方会合,一路上她们聊着所看的戏,偶尔唱上那么一两句,然后叽叽喳喳的对那些女戏子品头论足,悄悄道出一些内幕。我打着长长的哈欠跟着柏香,任由她拽着,一路上瞌睡着回家。我姐完全不管我。
这些记忆慢慢变得模糊,但无法替代的一些满足和快感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些岁月的影子。也曾有和她们追赶着去别的村连续看三个片子的电影直到午夜。
后来有一年,杂货店里突然冒出了口香糖,一毛钱一个。甜甜的,甜味嚼掉了,就可以开始将舌头卷起来,将粘白的东西抵在舌头上,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来。这个东西我一直没有学会,也许是小时候听到的一种荒谬的传说所带给我的一种恐惧感,反正只要我将泡泡抵在舌尖上,不由自主的我心理上就会生出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因为这时我会想起柏香背靠在我家廊柱上,由于一不小心吞掉了一个口香糖,痛哭流涕的样子。那时有一个说法,也不知是谁造的,说是只要把口香糖吞了下去,这个人差不多就完了。或迟或早,它粘的你肠子腐烂。
我们几个小孩一边庆幸自己一边无可奈何的看她握紧拳头往嘴里一个劲的抠着,抠的双泪长流。后来我母亲从地里回来,才稳住了局面。
她读了五年的学,在家里呆了两三年,到十五岁,随着村里的人去广州打工。到了十八岁,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虽然家里穷的要命,母亲是那样被人奚弄的母亲,父亲一天到晚替人帮着工,还是有很多做媒的。我们那边的农村,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只有娶不了的亲,没有嫁不出的女”。大家都说周志老来倒是很可以靠女儿的。
果然后来招了个上门婿,对面山头的,父母双亡,一表人才。二月的初春里,他穿着西装,里面套着小夹克,两个人相跟着,在村外的小桥上漫步。她的脸,花朵般盛开,当然只有他看的到。我们看到的,只有他脱下外面的黑色西装,露出里面的白衬衣和恰到好处的小夹克。随意潇洒的举止让人叹服和惊羡。
定了婚后,两个人一起去外面打工,进的不是同一个场。先前还好,渐渐就有流言传回来:男的已变心,移情别恋了。可怜柏香一厢情愿,她不是那种会吵的女人,只有自己买醉。醉了几次,男的干脆来了个一刀两段。
两个人回来分手算账,下的聘,男的不好意思要回去,她执意如数奉还。临走男的说“希望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她咬牙,低头没有回应。等他走远,我们看到她已红了眼眶。
此后她很消沉,我是和她作伴最多次的人。那时在家里读初中,也不太了解这样的事,但她郁郁寡欢,若有所失的心绪我还是感觉到了。
不久后有人替她做媒。她外家的一个亲戚的亲戚,不记得是结了婚后来离了还是妻子死了或者一直就没娶过,反正大家的说法不一,也没具体去打听过。男方下了很多聘礼,她娘喜的颠前跑后,全不管男方跟她爹一样大。她起初不应承,后来还是认了命。
接亲的前天,男方来送喜礼,放着无数的鞭炮,我跟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分发喜糖,我们在人群里,看到老气横秋的秃了顶的一个男子,别着胸花。起初我们都不大相信,这是他在大家面前第一次现身。
随后所有人都听到了柏香凄厉的哭声,哭声盖过了所有的芜杂和喧闹。在恍悟中我母亲她们把她拉到了紧邻的二奶奶家。
大家围着她说这门亲定的不是,只要她不愿意,就帮她回掉。我搬了根矮凳坐在她旁边,只见她又哭又笑的。最终没有回。
第二天清早,大家还没起来,只听得她那又贪又傻的老母狼嚎般的哭喊。
“柏香喝农药死了。”平地里起了炸雷。
我躺在床上,没有动,如梦如幻,只记得她最后的哭笑,没有去看她最终被一块破草席盖着,停放在村外的泥路边,没有打停,就草草的埋掉了。
从此,她母亲嗷嗷的哭喊声一年一年没有停歇,我们都习以为常了。然而近几年她父亲的神经失常却令大家胆寒。
亲爱,等等我就来
章如瑾78岁的这一年,依旧保留着阅读写作以及喝咖啡等习惯。她用软糯的声音和你说标准的普通话,并且会在愉悦的时候忽然哼起歌来。仿佛未曾经历岁月磨砺,她看上去还是像旧照上那样沉静美好,状若置身于爱情。
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
佣人们忙进忙出。章家管事的佟福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吩咐了,一切从简。要快。
佟福17岁的儿子佟顺在门口巴巴地听着楼上传来的啜泣声着急。三小姐要被送走了。她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他全然不知。老爷的态度出奇的强硬,而父亲那里更是追问不得。佟福无数次告诉儿子佟顺说,做人要本分,不该想的不要想,不该问的不许问。
他只能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三小姐昨天落在院子里的一张方巾,为了该不该还给她他整整苦恼了一夜。可是现在这样混乱的场景,她竟忽然说走就要走了。他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是这情窦初开的少年还是完全乱了方寸。
这是1946年的冬天,章如瑾刚好过完16岁生日便得知要被送走的消息。她带着些千金小姐的骄纵脾性,使完了撒娇哭泣哀求的本事,父亲依然固执地要将她送到那个听也没听说过的地方去当兵。
章如瑾不知道哥哥们口中的战事及政治和她有什么关系。当然,章如瑾更不知道的是,这位于南京城里温暖富庶的家,她生于斯长于斯,此番离开却一直到白发苍苍都没有再得以回来。而那个噙着眼泪躲在墙角看她远去的少年,那个和她一起长大让她骑在背上撒野的顺哥哥,他们一生没有再见。
对于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离乱失散的人们来说,故乡往往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而对于在方巾上煞费苦心绣下诗句的少女章如瑾,她一生中最初的恋情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个鸽灰色的冬日黄昏——那个在她泪眼模糊中渐渐消失的影。
泛黄时光里栀子香
那一年局势乱了。有人忙着将子女送出国门,有人在自家的花园里吞枪自尽。
在随部队辗转的新兵连,章如瑾一夜长大。
她懂得了父亲的顽固,知晓自己的微妙处境,开始将所有骄傲和优越小心掩藏,像一个出生平庸却志向高洁的女孩子那样吃苦耐劳清白自持。但即便如此的不张扬,章如瑾还是在一群为了各自原由来当兵的少女里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许多年以后她依然保留着那张当兵时候拍的黑白照片,及耳的短发清澈的眼睛,像一朵栀子在泛黄的时光里隐隐透出清香来。
后来刘民起告诉她,在那么多的女兵里,他只看到她,只看得到她。
彼时的刘民起20岁,却已经是一个颇有资历的老兵。少年时刘民起读过些书,也会一些吹拉弹唱的功夫,于是被赏识他的领导生拉活拽地调来带这批女新兵蛋子。孔夫子说女子难养,他也曾想这一定是天下最苦的差事:这队伍里有好些来历很深的姑娘。但老兵刘民起懂得军令如山,也懂得领导让他去后方的苦心。
他赶鸭子上架般硬着头皮来了,然后便遇上章如瑾。
那个黄昏刘民起有一种被子弹击中胸口的感觉,他看见女孩。一切仿佛命定。
此后的时间里,刘民起带着她们随部队迁徙,趟过涩涩河水,走过田野高山。无论时局多么动荡,战事多么热烈,少年也到底是不识愁滋味。当她们远远地离开了严肃刻板的政治生活,在深山里训练,纵然再苦刘民起亦不觉得,因为章如瑾的脸上偶尔会露出微笑来。
她在想,或许等安定下来,可以给顺哥哥写一封信让他也想法子参军。
因为在这里,爱情是没有阶级的。
欠你的幸福还给你
事实上章如瑾对刘民起的注视并不是没有感觉。少女的心何其敏感。她知道这个高大的教官在恋着她,对她好,默默地照顾着她,甚至偷偷地陪她度过每一个站岗的夜晚。但是直到许多年以后,章如瑾都不认为她和刘民起之间是有爱情。因为她想象中的爱情早已经留在那个鸽灰色冬日黄昏的影里。
后来章如瑾的爱情死在了刘民起的嘴里。
解放的那一年,她和刘民起一起被调到了甘肃的某个部队文工团。他向她求婚。她委婉拒绝。刘民起急了便问,你是不是还记挂着那个佟顺。章如瑾瞠目结舌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知晓她的心事。然而也就是那个夜晚,章如瑾才知道她记挂了半生的少年佟顺,在她走的那个夜晚忍不住悄悄跟着她的汽车奔跑,然后在某一个街口的转角撞上闹事的反动分子,在流弹中仓促倒下。
就像拉开了一个倒霉的线头,一并被揭晓的事情还有章如瑾在教育厅担任要职的父亲因为读书人清高的信仰而被“自己人”迫害的消息。两个哥哥锒铛入狱。母亲在一再的打击中患病而死。曾经幸福美满的一家,现在只剩章如瑾一个人。
刘民起担心她无法承担,费尽心思使消息无法抵达,却终究被亲口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残忍。
果然,19岁的章如瑾在突如其来的噩耗中全然崩溃。她将所有痛苦一并发泄到刘民起身上。第一次那么粗暴地拳脚相加。在日光灼灼的郊外,她的眼睛里竟有了记恨的神情。一拳一拳都砸在刘民起的心上,仿佛她的家和幸福,期待和希望,都是被他亲手毁掉的。
可是那一年年底,章如瑾终究还是嫁给了刘民起。他执意要照顾她,对她的倔强拒绝开始有强硬的姿态,一意孤行地将申请送到组织一层层审批。直到批准下来的那天,正是全国欢庆的新年,他拿着那张薄薄的写了批准字样的申请才流下动容的眼泪。
他说,如瑾,从现在开始,我还给你一个家。
被冻伤的生活
在和刘民起的结婚照上,章如瑾好看的脸像是被冻伤了。很革命的表情。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刘民起觉得,似乎是太静了一些。他再也没有看到章如瑾的脸上露出过当年在旷野中那种宁静的笑,亦再也没有听闻她似当时郊外那样天崩地裂般的哭泣。就算是在排练节目的时候,她的唱腔依然如同西北的风,凛冽地刮过他的心。她对他始终冷冷的。还是有点孩子般赌气的意味。
他知道她的家世来历,知道如非那一番局势****,她永无可能嫁给他这样一个庸常的男人。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刘民起对着章如瑾就始终有种卑微的臣服感。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婚后改变自己诸多粗糙的生活习惯以迎合她。但章如瑾的心似乎留在了破碎的记忆里,并不为之所动。他很因此惭愧自责,只得用加倍的耐心和善意,企图将她的心慢慢溶解。
生活像是被冻伤的鱼寂静潜行。直到1966年那场浩劫。
章如瑾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人们从家里粗暴地拖出来,游街,辱骂,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的家世被好事者翻了个底朝天。所幸当年父亲送她参了军,此后又一直是文工团的骨干分子,这才保全了性命。刘民起一路追着游行的队伍,叫她的名字,为她奋力去挡那些残羹剩饭白菜鞋帮。章如瑾在混乱中看着他着急心疼的样子,想到婚后的生活,自己更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过客,沉溺在自己的记忆中,以冷漠给这个爱她的男人最残忍的惩罚。
而他,不过是在爱她。又何罪之有。
像一颗树
此后的十年是漫长隐忍的十年,也是相濡以沫的十年。在那些骤然降临的暴风疾雨中,刘民起一直站在章如瑾的身前为她抵挡承担着,他说不出来什么深刻动人的话,只是以一种近乎顽强的姿态固守。像一棵坚韧的树。
章如瑾的面容慢慢有了时间的痕迹,线条却早已经柔和下来。她为刘民起做饭洗衣生儿育女,教他识那些艰深的文字诗句,他要学她喝咖啡,她便想方设法在家里偷偷煮,颜色好看的罗宋汤也是那样的年月里学会的。离乱人世,想得起的竟更多是温馨。
他曾经说要给她一个家,他做到了。她想,她便有义务要给这个家温暖。
生活开始有了幸福的烟火气息,两个人在动荡岁月中的相守也有了相敬如宾的意味。上天终究没有舍得太为难他们,苍茫十年过后,又是宁静祥和的三十年。儿女大了,他们老了。在新搬的小区里,满头白发他们竟然被社区一致推选为夫妻模范。
去街道办领荣誉证书的时候刘民起一个人,章如瑾等在门口,说一把年纪了挺不好意思。刘民起出来的时候脸有些红,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还得意地对她扬了扬手说,弄得像模像样的呢……话没说完便一头栽了下去。送医院的当晚就去世了,医生说是脑溢血。
那天是2006年11月18日。刘民起在弥留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哭,对不起。
章如瑾记得清晰。那是她为刘民起掉的第一滴眼泪。那一瞬间她才知道,什么是深爱。
是的,她深爱这个树一样的男人。
尾声
2008年,章如瑾78岁。她常常在和煦的午后阳光中感觉自己的血液流动得越加缓慢,她想起刘民起第一次喝咖啡时强忍苦涩的表情就笑了,洁白的皮肤上皱纹像栀子花瓣安静地铺开。她仍然置身于他给的爱情里,不曾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