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醒地知道,他的主要对手是县革委会副主任,以及在暗地里为这个贾XX撑腰的几个人间丑类,他更清楚地明白,他所反对的那个头发脱落的光头人物,而这个非凡的人到目前为止正红得发紫!这一切怎么能够使他过伸展日子呢?更何况这个小莉,几年来一直和那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长期共处。谁能断定她会不会对他怀有另外的企图和目的呢?
为此,周明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了。
六
俗话讲:没有不透风的墙。
小莉虽然做得小心谨慎,但是在那人妖巅倒、群魔乱舞的年代,由于层层监视,终究露出了破绽——在一次审讯中,因为周明“不老实”,陪审人要叫打手动手,她却一再制止,而且是严厉的制止,这就引起人们对她的更进一步的注视了,或者说是警觉了。
严酷的事实证明:情况并不像她所预想的那么“残冬已尽”,她虽然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给了周明某种特殊优待,然而周明身上的伤痕依然悄悄在激增,她虽然在她力所能及的极限里给过周明一些自由,可是越是这样周明越紧紧地被控制在严密的囚禁之中,愿与人违,少女的心啊,渐渐被刺激得麻木了,也随之阵阵痛楚,变得一阵阵忧郁,希望啊,你在哪里?!
“我有何错?为什么想救我正直的老师,连自己也快要遭到****?茫茫中国,难道说这样的悲剧就只能无休止上演下去了吗?”
不!历史的车轮决不会倒转,人民的意向不能强改,一切逆历史潮流,违人民意向的跳梁小丑到头来只能落个粉身碎骨的无耻下场。
“九?一三”事件后,中国的大地上开始出现了曙光……
那么,“春天即近”了吧?
“怎么样?……”
正当少女的心情从沉闷中刚刚有所好转的时候,久不露面的孟大彪笑哈哈地走进了她住的屋子,关切地问道:“这些日子的工作还算顺昨吧?”
小莉回身怔了一下,不太自然地笑笑:“老孟,为啥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我以前托人转给你的材料,你仔细看过了吗?”
孟大彪没有回答前文,却很注意后文:“甚么材料?”
“有关周明一案的审理报告。”
“当然看了!当然看了!”孟大彪哈哈大笑一阵:“我今天正是为这件事来的。”
“当真?”小莉心里一动:“你有啥看法?”
“我们是战友,彼此了解,当然和你的看法基本一致罗!”孟大彪谈得很恳切很真诚:“前一段时间我的处境也难呀!为这个案子,我曾专门找到县革委的贾付主任汇报……”
“他怎样讲?”小莉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他那个人还不就是这么一个样儿,爱理不理。”孟大彪低下头来,叹了口气,颇有怨言地说:“这人虽然是我们造反派的领袖人物,但我总觉得他有私心杂念不少。他明明可以表态处理,可他却再三推说要研究研究,叫我们这些做下事脚的不好当啊!……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开始亲自理料这起案子来……”
“是吗?”小莉轻轻问了一句。孟大彪又一阵哈哈大笑,仿佛他有十分把握,能扭转乾坤似的:“还是让我去!我是这里的总头头,我说比你说强十倍。再说,有人公开议论你和周明的师生关系有些暧昧,对吧?”
小莉低头沉默了,专政大王讲的是实话呀!
“怎么办?怎么办?”
小莉暗暗自问了两句以后,抬起头来,目视着窗外的苍空,耐心地等待起来。
三天以后,孟大彪又来到了她住的小屋子里,这次他显得特别高兴。
“小莉,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快说”,小莉的心儿激动地奔跳起来:“是什么样的好消息?”
“随着****集团的彻底完蛋”,孟大彪手舞足蹈:“周明的案子,已列入了县革委会讨论的议事日程,看样子,很快就要澄清了。通过三天的努力,我觉得这回嘛,老贾的姿态还算比较高……”
小莉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她对他很有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已经比师生关系更进一步了!”
“看一个人的眼睛,往往能解剖她的内心。”
这是孟大彪观察的结论。至此,他的任务似乎已经出色地告一个段落,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偷偷地挂上了他的嘴角,他竟迈开大步走去了……
“老孟,你……”
“还有啥事吗?”孟大彪回过头来。
“你,你今天为啥不多坐一会儿?”
小莉上前追了一步,不知为什么。此时,竟对这个战友吐出了这样一句平素从来未曾想到的话儿。
“不用了”,孟大彪不无矛盾地一笑,理解地点点头:“谢谢你的好意。”继后,认真地叮咛道:“不过,从今天起,你对周老师的态度上应该大改变了,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也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小莉痴痴地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默默地目视着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
“……在适当的时候,也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不,我应该想法尽快地告诉给他!”
小莉想到这里,心儿禁不住地一阵猛烈的狂跳,她如花似玉的脸面也烫得烤人。她像所有天真烂漫的女学生一样诚实、幼稚、纯洁、无邪——在她看来,自己的老师从此可以获得自由了!将来也能获得幸福,他那悲哀的“我还不及恋爱,更谈不上结婚和有小孩”怪论,从此可以见鬼去了!
“天无绝人之路,生活的大门是永向勇士而开!”
小莉笑了,笑得这么坦然,如此妩媚,她笑着笑着,双手慢慢合在心窝上,此时,他竟然如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祈祷一样,相信这些颇带迷信色彩,自编自造的口头禅来……
七
在一个暮色茫茫的黄昏,师生终于在牢房里单独相见。
“周老师!”少女激动得几乎要扑上去。
“小莉!你……”周明自然感到意外和突然,他虽然已经好久未见到她,但是仍然很警觉,“你怎么能在这种复杂不明的情况下,这种时候一个人来了?并且,还叫……”
“周老师……”少女真的激动得扑了上去,她紧紧地抓住了周明的双手,好久未见一种难言的苦楚不断地袭击着她的心头,她落泪了,她将发抖的右手抬了起来要去抚摸老师脸上的伤口和肩上的鞭痕,但是被周明轻轻地推开了。
“朱小莉”,周明的态度是沉静的:“你究竟来做啥?你这样做那些人能饶过你吗?……”
“老师,****集团完蛋了!……少女急切切地、简单地把她得到的消息向周明做了一个交待,然后极度兴奋地祝福:你快胜利了!快胜利了!”
“我快胜利了?……”
周明自问了一句之后,突然变得沉默了。
此刻,周明是多么地想把昨天孟大彪独自审讯他的原话告诉给自己的学生,但是,他又将涌到喉头的话吞了下去,虽然如此,孟大彪的话依然回响在他脑海中:“周明,你别高兴太早了,****虽死,但你是在****生前犯的罪,你不可能比党中央比毛主席更英明,现在你照样是反革命!……”
“真的!真的!”小莉哪管,也不可能联想到周明的心里面所想到的。“老师,你为啥不讲话儿?”
“我……”周明欲言又止,强装自若。
“你不应该太难过。”少女几乎是用一种歌唱似的低音在劝慰周明。随即伸手在背包里掏出了许多纸包:“这是我托人给你捎的鸡蛋糕、三角酥、芝麻饼,这是妈妈给我送来的珍珠园子……”她一个劲地说这说那,不断地从胀鼓鼓的背包里泄负担,到最后她才从背包的拉链夹层中掏出一块方正的大纸封,托着递给自己的老师,柔声地说道:“还有,请你收下学生熬夜给你做一件黑毛线背心,好加冷热……”
“好加冷热……”周明的思绪被搅乱了,他完全被少女这种纯贞的情谊所征服所感动了。他竟失意地痴痴地凝视着这位曾很熟悉的女学生,像初次相识一样,或者说比初次相识更进一步。他发现了这位学生极美——她内心的美,更衬突了容颜的美,这种美是实在的不是抽象的,这是一种难得的高尚的美!这种美是征服的力量,是一种热能的核扩散。
小莉在老师的直视下,羞了,低头了……
她不敢抬头正视老师的那种火热的目光,她也不曾预见过老师会有这种火热的目光,确切地说,她或许不曾理解,不曾经受过这种火热的目光。在她看来,她年纪很轻,她发育刚刚才成熟,她虽然在某些沉闷的日子里心头也曾滚动过爱恋的轰轰春雷,但是,那只是一种隐隐的,飘缈的,一闪即逝的情感,而今天,这种感情几乎是到了触即发的地步……
“老师,我对你照顾很差,希你能原谅……”
“小莉,你真好!”
周明想这么直说,更想坦率地赞美这女学生几句,把她拥在怀中,但是,他克制自己不能这么作,他只好把美好的言语留给自己长久去回味罢了,他捧着这些东西如捧着千斤重压,泪水像雨般长河一样在面颊上奔流起来……
他完凝住了,久久地一动不动。
“周老师”,少女猛然发现了这一情况,心里不由得十分焦急起来:“你哭了?你怎么哭了?你应该为你不久就会重见光明高兴呀!”
“是的,应该高兴!”周明此时心里极为矛盾,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他的问题决不会这样就会完结,更不会怎样“胜利”,因为还有活着的贾X们在继续作崇。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体谅和满足少女在情理中的合理要求而强颜欢笑:“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和帮助,我愿在我有限的余生,永远永远地记住你对我的真正的感情。”
“老师,老师,你怎么这样说话?”少女不解地瞪大了双眼:“你为啥把前途估计得这样暗淡,告诉我吧,给我讲吧!你为什么还要哭呀?”
周明破涕为笑了,而且这次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自然,都亲切,都美好。虽然,这是在悲苦中发出的矛盾的笑,但是,他认为笑着总比哭着强,也只有这样才能抚慰抚慰那颗热诚的心……
单纯的少女满足了,她也由衷地笑了。在她看来,老师之所以刚才落泪,这应该解释为乐极生悲!在她的心灵中她也许能够懂得人世间的笑会有许多含义,许多种。在短暂的变化中,她也曾意识到老师的笑似乎在太突然,然而在她看来这笑是真诚,是一种无言的安慰和体贴,她此时感情已好像狂奔的骏马,再也收不住缰索,她毫无顾忌地上前用双手为老师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喜盈盈地说了一句:
“老师,看见你笑我心里真高兴极了!”
少女的情怀突然敞开了,她感到了阵阵紧张,又同时感到一阵阵惶乱,她想靠上去,紧紧依托在老师心上,想再进一步倾吐她胸海中隐秘的情感,她的双唇湿润了,一种阻止不住的好奇,鼓舞着大胆地迎上去欲品味生活,去体验这早到的爱恋……
周明惊异地凝望着步步走近的少女欲上又下,欲进又退,他惊奇,他又不惊奇,他理解,又不能理解,他痴痴地呆站着。
少女的情浓了,一股非凡的冲动,让他浑身发烫,三角带猛然一震,那奇妙的,湿润的沾液砰然喷出,使她感到情窦初开的渴望,她需要呵护,她需要欣慰,她需要力量,需要那种飘洒的,飞来的冲击;那种微妙的,直逼而下的吻,这种吻是热烈的,也是纯贞的,也是可以击倒她,是可以征服她,那怕这种初恋的吻是粗野的,是致命的,但是,在她看来,却又是回避不了的……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周明茫然了,双眼里闪露迷茫,也透露着慌忙,他只要去迎合,去掺扶,去触摸,少女的芳心必然非他勿属,非他不给,她自然会成为怀里温香玉软的羊羔儿,她的意志会突破困禁,冲越障碍而让男儿和女儿死去活来地纠缠一起,直接进入纷乱痴醉的情感世界……
但是,小莉却突然止住了,此刻退步了,她没有送出少女火热的吻,这是甜蜜的吻。周明也猛然醒悟了,驾稳住了方向盘的身躯而静了下来,放弃、打消了去争取,去记赢来这异乎寻常的少女初恋吻。
啊,初恋的吻,是神圣的,是无价的,谁能保证这初恋之吻是只有一次,又只能属于一人。但是,这初恋之吻。又谁能言不出意外,让人失足千古恨,酿成悲剧或注成喜剧而又以此为荣,甜甜蜜蜜,欢畅人生,因此又讲她是无价的,是情归大海的,是可怕的,却又是可以接受的、献上的,吸和吻,吻与吸,吸与吮是相互的,是彼此的,虽然她有无比的快乐,但同时不乏潜藏凶险和危机,关键是你如何去把握,怎样去面对,去正确对待。一个人处理得好,二个人控制得恰当,自有水乳交融蓬荜生辉的快感,如果过早过直,她让其擅自莽撞,放肆横溢,必然会造成大祸临头,顷刻失身,被暗藏的激流冲向孤岛,被阴谋诡计所网住,流入荒漠,至于死地而落入灾难的深渊。
使爱不成爱,爱也成恨,恨则后悔,悔则无边,恨也绵绵……
好就好在周明和小莉最终还是紧紧地守住了这一关,在人生的旅途上向前迈开这一步。
周明激动地捏住了小莉的双手,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他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整个躯体也不停地颤抖起来。他此时此刻该有多少心里话儿需要倾吐,需要陈述啊!但他拼命地压抑着,控制着,约束着。尽管这种压抑、控制、约束对他来讲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和折磨,但是为了不让这个对未来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女学生心灵上蒙上一层阴影,他承受了一切痛楚,忍受了这种乱箭穿心的摧残和折磨,他又一次认认真真地笑了……
“如果”,小莉的心波荡漾,她是以这样的语言来告慰老师的:“从今天起,你从心里的深处把我重新当作你的学生相信,老师,你不认为这是一种难忘的幸福吗?”
周明点头默认了,但他心里却这样结论:
“如果,因为斗争的需要,我们为真理,为没有内乱没有屈辱,无限光明的前景而献出一切,我们即使牺牲了这种难忘的幸福,不更是值得骄傲自豪么?”
“周老师,周老师,我说得对吗?”
“你幼稚……”周明突口而出。
“我幼稚?……”少女不服气地雄辩道:“不,我今年都快满十九岁了,我这些年跨进了社会的大门,我懂得了许多许多……”
“小莉”,周明难离难舍地捏紧了少女的双手告诫道:“我理解你的一切,但是,种种政治迹象表明,胜利不会轻易到来,斗争还远远不会完结啊!”
“斗争还远远不会完结?”
朱小莉沉思起来,她相信,她又不相信……
八
周明的预见是十分正确的。
但是,形势怎样变化,斗争又将如何发展,他却无能为力了。
对于小莉,更自然不用说了……
他和她不可能知道继一个****集团暴露之后,还会有他们的代言人在继续活动。
他和她更不可能知道在他们相见后的第三天——一个更加险恶更加毒辣的阴谋正在付诸实施……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
开过晚饭了,群专部里静得出奇。
这一天,整个群专部破例给几个月即将获得自由的人准备了优待的饭菜。周明当然是名列第一位。令人不解的倒是在开饭前夕,平常给周明送饭的那个男看守员向小莉请了假,推说他家里有事后,就马上离开走了。
如果是在小莉没能了解自己老师的往常,她只须开一开口,这件事便不成问题了。然而是现在,现在正是她对老师由怀疑、同情、了解、信任到敬仰的今天。今天,她是多么地不愿别人去为老师送饭,她又是多么地盼望自己能和老师有更多的接触机会啊!最近以来,她常常独自沉思:老师虽然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对未来估计得过分悲观的人。在她看来,在人生的旅途上虽然会有曲折和挫败,但是黑暗总会很快有尽头的。更何况,我们是生在红旗下的今天,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今天,谁敢把一个坚持真理的人怎样呢?更何况这个案子已经被越来越多坚持正义的人所支持,而且主管此案的人已经明确表态,看样子周明释放的日子是屈指可数了……
“若是我能把我的一切想法及时转告给他该多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