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相思:明月与寂寥
按照中国古代泛阴阳的理论,作为和“日”相对的范畴,
“月”自然被看做阴性事物。《内经·素问》云:“天为阳,地为明,日为阳,月为阴。”另外,中国传统的天文学认为实体性质的阴阳二气是日月形成的基础。《淮南子·天文训》有云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古代天文学认为阳气凝结则生火,火之精者成为太阳;阴气凝结为水,水之精者成为月亮。
虽然这种说法在今天的人看来悖谬不可言,但对于古典的诗人来说,他们可以运用诗意的想象力来印证月亮的确是一种阴性的存在。它常常在诗句里的漫漫长夜中出现,并给人以阴性的寂寥之感。在夜晚我们通常会生出寂寞的情思。法国一个作家曾说,我觉得我们是在时间的黑夜中诞生的。美国诗人麦克里希《不朽的秋》云:“我们是孤独的,夜晚没有我们认识的鸟雀/裸体的月,驯良的星,在我们的屋角旋绕/这是人们的季节,在这荒瘠的大气里/语言长于呼吸,声音无止地伸延。”在这样寂寥的夜晚,通常有孤寂的明月、星辰照在我们头顶。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古米廖夫曾经在给阿赫玛托娃的诗中提到了这个女诗人和月亮的奇异关系:“当白天的声音消失/月亮升起在城市上空/你突然把双臂弯向背后/变得如此苍白、苦痛。”这并非诗人的虚构,女诗人本人也说过,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月亮对她产生过极大的影响。在她早年的诗歌中,明月这一意象往往充满了一种魔咒般的力量,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在月光照耀下痉挛、痛苦的女诗人。月亮,这一阴性意象似乎具有如同命运般寂寥而神秘的力量。当然,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月亮并非如此神秘,它在古典诗歌图景中散发着一种静穆、幽闭、清冷、忧伤的阴性气质、让人想到它黯淡的光晕引起的相思和那些幽闭深闺中散发着植物暗香的阴柔女性。
月光与别离如同古典诗词当中一对阴郁的姐妹。柳永词中“杨柳岸晓风残月”,“杨柳”已惹离愁,“残月”更添凄凉。南朝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开咏月相思之先河,原本皎洁的月辉,竟显得如此清冷惨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广今夜鄺州月,闺中只独看。”(杜甫《腋》)由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月似乎超越了时空,望月怀人便成了诗歌庭院里一道永恒的景观。月有盈亏,人有聚散,离别中见月,人们真是感慨万千。悲戚者有之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牛希济《生查子·春山烟欲收》)怨艾者有之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感激者有之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张泌《寄人》)旷达者亦有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凡时有》)古典的月亮,就这样——直悬挂在寂寥与思念的天空中。有的时候,月亮与暗夜中那些潮湿的水草的气味萦绕在一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海潮、江水、春天潮湿的空气和暗中开放的花朵,女性寂寞青春的流逝和优美的月光浑然一片,它读起来朴素而温暖,像那些独抱孤寂的春夜一样清新。它有着无边的月色,时间的奇迹就在月光中产生:诗人在月光中实现了他对于时间、宇宙的观照5月亮成了超越时空的存在,时光流逝,但月亮却显示了它的永恒和超越性,在悠悠时空当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那曾经最初和最终咏叹月亮的人,究竟是谁?多年以来,我还痴迷于这样一首质地清空、有着旧时月色的词: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
这首小词,词意绝美,质地幽冷月光。相传姜夔本人非常清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瘦,气貌若不胜衣,远望有似神仙般飘逸。姜夔词格调醇雅,境界优美,读来确给人以迥出流俗之感,张炎在《词源》里曾用“清空”来评价他的词,并认为其词飘逸“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又有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姜夔《暗香·旧时月色》)
人评其词曰“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右孤花,清笙幽磬”(郭麖《灵芬馆词话》卷一),两种评价都颇能道出姜夔词的独特个性。
眼前的景象又唤起了往昔的回忆。那旧时的月色,又是这样幽冷地照着,好像一件怀旧的衣裳穿在我身上。旧日的情事多么美好,让人遐想无边。那时候,梅边月下,笛声悠扬,又唤起如玉的佳人,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我们都要犯寒摘取梅花。试想那花光人影,交相融会,多美妙的情致境界。唯有诗人才能用这样美妙的画面擦亮我们的眼睛。可是而今我已经像何逊那样渐渐衰老,往日春风般绚丽的辞采和文笔,全都已经忘记。读到这里忽然觉得笔锋顿宕,由昔日之欢瞬间跌人了迟暮衰飒的眼前。盛时难驻,繁华不永,无论是古是今,境况都是完全一样的,永远带给人不尽的嗟叹。北宋词人贺铸曾写有“玉人和月摘梅花”(《减字浣溪沙·楼角初销一缕霞》)的句子,这月下折枝的意境,约略是有些相似的。可是哪里有姜夔这种盛衰变幻的深沉感慨呢·就这样在清冷的月光下坐着,往事依稀,从前也是才华妍妙的人,写出了多少馨逸的诗句。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唯有这竹子以外疏落的花朵,她若有若无的香气,远远地被风吹过来,飘到了华美的筵席上,真是令我万分惊讶啊。
主人是热情好客的,如今又见到这清幽美雅的梅花,不免引动诗兴,于是作词一首来答谢主人。对于那个时候的文人墨客来说,才华就意味着一切,一支妙笔就能赢得尊敬和声名。想江南水乡,那里正是一片寂静。和梦中之人相隔遥远,流年暗换,我想要远寄梅花以寄托殷勤相思之意,可路途遥远,音信乖隔。夜晚一场大雪又覆盖了大地,那积雪早已将路途遮盖。姜夔另有词云:“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元夕有所梦》)人间相思最是禁不住这久别之苦,时间愈是久长,在长久的陌生中人的感情似乎也遂类冥顽了。姜夔词每每被人误会为“有格无情”(王国维《人间词话》),意谓其词虽是高格响调,但情感上似乎并非执著深情之人。可我以为并非如此,词人的情感方式是极其内敛的,好像大海,看上去风平浪静,可是谁能看见平静波浪下汹涌的波涛呢?
对于时光及生命中一再的别离,词人笔下写来、读来似乎都别有隐情,一切都有万不得已的情愫包含在其中。清末著名词人况周颐也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蕙风词话》卷一)于是我愈发坚定地认为,姜夔是深得词心之人。他的风格只可以学习和模仿,但却永远也不能被重复。在这华美的筵席上,面对热情的主人,词人缓缓举起了翠玉的酒杯,而眼泪却偏偏容易在这个时候落下。面对这红色的花蕾,回忆使人变得沉默。长记曾经携手游赏之地,我们曾经像一对天真的儿童那样看到西湖边大片的梅林,红色的花朵在空气中洁净地绽放。湖水是那样澄澈,好像新生的一样。而转瞬间就要零落成泥,被风吹得凋落无余,那红色花瓣在幽冷的月光中慢慢飘散,仿佛的生命最后一次舞蹈,既触目,又惊心,既凄凉,又美丽。“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怀着对来年繁花盛开的憧憬,这首词也戛然而止。何日才能重新见到梅花的幽丽?依旧是旧时的月光,它映照相遇的眼神,引人伤感: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千。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无题》)
许多年以前,我初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立刻为诗中这种绝望而致命的相思之情所震撼。它华美的字面当中,几乎带着一种无奈至极的宿命之感。有关爱情,原本就是带着一些宿命色彩的。冥冥万物中,何以偏偏两人能够相识乃至相恋呢?而为了维护一段将要萎败的爱情,灵心善感的人又是如何精诚耗尽,心神憔悴。我看到了有情人在面临一份无望的感情的时候显得如此无助与凄凉,就连美好的大自然也开始东风无力,百花凋残。然而那无尽的相思只有等到蜡烛成灰,春蚕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才会完结。在那暮春的时刻,清晨照镜,原本清秀的面容已经显得憔悴不堪,如云的鬓发已经沾染了岁月的尘埃。红颜易老,在日复一日的思念当中,那青春的容颜就如脆弱的花朵一样渐渐憔悴老去。菡萏香消,美人迟暮。世间没有比美好事物的失去更叫人长叹不已。生命的春天又是如此短暂,曾经的欢愉和恩爱,恍如梦寐,记忆中却又历历皆真。然而在孤寂愁苦当中,却又迸发出如此刻骨的思念,既不能寄愁天上,埋忧地下,亦只能托意于那虚无缥渺的仙境和传说中的青鸟了。晚唐时代的诗人李商隐,在现实的世界里颇不得志,而在诗歌的世界中精心地构筑了一个深情绵邈的阴性世界,这个情感的世界如此精纯,美好得令人心碎,它就像独立于尘世之外的乌托邦。
多年以来,这首诗在我的心目中具有一种无可替代的位置。不仅仅是因为其中绝望而寂寥的爱情,它还流露出一种缱绻婉转的负阴心态,那寂寥的月光苍白荏弱,常年悬挂在那些失志文士的屋檐下。在寂寞的夜晚轻声吟诵这首诗,它带给人一种虚弱无力的感伤。又是那位诗人在远远地告诉我们,“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因了苦涩,我们想要逃避这没有益处的相思,然而人世茫茫,我们怎么能够逃避那近乎宿命的情感呢?正是在苦涩与孤独中,我们知道了怜悯,清宵中立,那还在月光下苦吟的人啊,还是早早归去了吧。然而诗人的苦吟还在继续,不仅是月光,连这旧日的星辰和风也能唤起一片寂寥的相思: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佘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李商隐《无题》)
仍旧是关于爱情。昨夜,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一个晴朗的夜晚,昨夜的星辰还在熠熠闪亮,昨夜的和风还在撩起人的思念。多美好啊,一个月明星稀、微风沉醉的晚上。遇见你就是在那画楼与桂堂之上,迷离的身影依稀可见悠悠我心。此时此刻,你也像我一样沉浸在回忆中吗?这些诗句,多像是恋人之间的独白。或是在经历了爱情之后的喃喃自语。爱情总是在回忆中变得更邡温馨,而正在画楼桂堂上约会的瞬间,他们沉醉其中,并不知晓。人事茫茫,扰禳繁杂,恋爱中的男女,总是不自由的。然而有了爱,似乎就有了超越一切禁锢的可能,也有了超越这些芜杂生活的灵感。虽然没有像凤凰般绚丽飞翔的翅膀,可是我们的心灵却像那灵异的犀牛角一样,自有一线相通。
当我读到这些诗句的时候,它就像彗星一样擦亮了我的眼睛,带给我关于爱情的最初的感动。这种比喻和感慨,一半得力于诗人天才的想象力,一半得力于爱情的神奇力量。“身无彩凤双飞翼”,那凤凰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鸟类,有着高洁的风姿,当它自觉到自己处在美丽的巅峰,无法再向前飞的时候,就集香木自焚,然后在灰烬中重生。歌曲里曾经唱道,“让爱在灰烬里重生”,灰烬就这样熄灭了,可是爱情和有关爱情的诗篇却迸发出更加崭新迷人的光彩。这正是情感催生出来的创造力,恋爱中,花前月下,对景感怀,望月怀远,所有的人似乎都成了诗人,语言经过了爱情的点化,似乎有了一种无可比拟的魔力。
诗人还在继续倾诉。回忆爱情的心是苦涩的,也有着些许的寂寞。我一人独自寥落冷清,只有借助想象带给自己一些温暧。我情怀寥落至此,而此时此刻的你,又在做些什么呢?想想你在那筵席之上,灯红酒暖,觝筹交错,笑语喧哗,隔座送钩,分曹射覆,多么热闹的场景!可是这些热闹的人群啊,他们怎么知道你是在强颜欢笑呢?他们怎么能够知晓,你也和我一样沉浸在幽深的思念中无法自拔呢?倘若诗人思念的女子能够知晓,这殷勤温暧的话语,又该生出时空阻隔,不能相会的哀怨了。但是也一定会有苦涩之中的欣慰,因为诗人的心思是这样的温柔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