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日所述的故事无关他们俩腥风血雨的过往,而是我后来再遇他们的一个小故事。
那日在褚云暂别了若寒,我和秀卿便打算向东北方向走,一路逛回重华山。自然而然,我们途径大云漠的歇脚处,又是在我们几次来过的茶楼。一进这茶楼,我勾得我肚子里的酒虫闹腾,于是赶紧要了壶柳叶酿解解馋。
恰逢任坚和白九过来送酒,于是就上楼来寒暄了几句。等他们一上来,我当时已有些微醺,所以较之平时,也就随意了很多。于是冲着刚坐下来的任坚就一阵打量,打量完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原来,你是长这样。你和以前还是王韫那会儿,就不是一样的长相嘛。”
任坚稳重地笑笑,说:“自然是不一样了,以前……那时候不方便以任坚的面目示人。”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我明白。不过我还有一事觉得有些困惑——”只不过,就我看见的王韫和任坚,这长相也太过不同了啊,莫不成任先生如今是整过容了么?
“姑娘旦问无妨。”
我小心翼翼地问:“您这脸是找谁整的?真心看不出来你和王韫是同一个人啊。”
其实我这么问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的双生弟弟,秀卿。这人从小长相就是过分的妖丽。说得好听些是俊美,若照一些旁人的说法,就总是脱不开妖孽二字。身为他的姐姐,自然会将弟弟的脸面当作是自己的事情。希望他能有朝一日脱离苦海虽说以前也同师父提起过这事,可是每次不是被秀卿打岔,就是师父自己溜得不见人影。后来我心想可能秀卿自己多少应该也是有些抵触,于是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可是如今看见任坚似乎也有改头换面的神奇能力,惹得我又有些心痒痒。
“从前在任家,即便默默无闻,可是作为任家大小姐的随侍,还是会被人关注。而且既然要作为王韫,自然还是要在外貌上动些手脚。我当时……是戴了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我瞪大眼,从前我和秀卿就以人皮面具的透气性和持久性作过很长时间的讨论亦是无果,因为没有时间去亲身体验实践。不过既然有了一个甚有经验的前辈可以讨教,我想今后我和秀卿应该不至于像从前那么困惑了。
“原来如此,那正好,我正好有些事情要请教。你看我阿弟——唔。”我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秀卿一把捂住嘴。“唔唔唔。”我刚想挣扎一番,没想到秀卿眼神阴飕飕地看我一眼。于是我唔唔唔就变成呜呜呜了。
“这是?”白九好奇看了看我们俩的互动,刚要问,就被秀卿哈哈一笑给带过去了,他说:“没事没事,阿雪她喝多了,忘了她根本没有什么阿弟,就只有我一个秀卿哥哥而已。”
于是我好不容易想起来要好好照应的弟弟,隔天酒醒,又忘记得一干二净。
我在世间的最后一眼,停留在漫天的大雪中,银白的一切刺得我眼睛几乎睁不开。可我还是使劲睁大着,我想看那个男人到底有没有来,我想看那条路的尽头会不会出现一个白衣的谪仙执伞而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极目望去,是漫天白雪铺就的悠远的与天色相接的石路。悠长而冰冷。
也对,不来是好的。
苏凌尘,你不爱我。所以我也不爱你了!我也不要你了!真好啊……
我看见自己终于叹出了最后一口气,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薄薄的雾气,模糊了我的视线。……然后,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闭着眼,可是我却看到眼前漫天飞扬的银白桃花。世人看到这样的白色的满树的花,大多是认为是梨花吧。但仔细一看却明显是桃花的模样。这是重华山上独有的白色桃花,盛开时有如漫天飞雪,所以师父称它为银雪。
师父在重新凝聚好我的魂魄的第二天,将司命之术封印在了我的魂魄之上。其实,世上本没有人知道司命还能有这个特殊功效能够使已死之人复活,只要这人的魂魄未入轮回,还未转世。可是,不管我有多不情愿,不管这本身有多不可思议,我还是复活了。
铅华洗尽,浴火重生。我睁开双眼的那一刹那,从天际破空而来的一个声音直劈入我的脑海,告诉我:永远也别坠入爱河。
永远,也别坠入爱河——我知道这是司命封印的诅咒,是师父也不知道的诅咒。没有律法,也没有限制,只是这么一条规则。从此,我失去了爱人的权利。
师父只当作我死在了东卫王宫里,当时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凝住了我的魂魄。可是他却不知道,那三个月里,我发生了什么。
我曾经上过奈何桥。奈何桥,忘川河,这名字让我莫名觉得眼泪盈眶。我不知道上一世,上上一世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的,但是这一刻,我只觉得,我舍不得。我曾经年少时对苏凌尘说过一句:不管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是会跟着你的。没想到,等到真正来到了着地方,心中竟也只是一片清明。
当时我从孟婆手中接过汤药,刚要抬头饮下,就看见从天外飞来一抹白光,扯着我的魂魄出了地府。匆忙间,我只看见手中的汤碗落地,黑色的汤汁撒了一地,缓缓落入了忘川。
我躺在床上,阖着眼睛假寐。就在刚才,我闭着眼睛听见身边的那个男人,抱着他怀里的白白嫩嫩的小男娃,絮絮地说着以前的故事。那些我从来不曾听过的故事,那些让我至今一想起来就有些心酸的故事。
后来一****曾问那个男人。
“凤容,如果我消失了,你会像方婉那样去找我吗?”“会。”
“会像任坚那样,一直找一直找吗?”“会。”
“会一直找到死吗?”“会。”
说话的同时,重生那日破空而来的直直劈入我脑海的那句话再一次浮现,震耳欲聋:永远,也不要坠入爱河!记得当时,我闭上眼睛,口吻清淡:“你撒谎。”
“那你呢?如果我能找到你,你会爱上我吗?”他问。
“不会,永远不会。”
他静静看着我,说:“你撒谎。”
是的,我也在撒谎。我想我会爱上他,但是我也不会爱他。
关于苏凌尘。关于陌上郎。
这一日,是我离开常林的那天。这不是我在常林逗留的最后一日,却是真正意义上与苏凌尘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
这日清晨,我原想与他告别,没想到他却早早的就出现在储瑛宫的正厅外。我在发现他的同时就已经停下脚步。我站在拐角处,远远地,下意识地问:“你?”
可是看他那样的姿态,又不太像是在等我的样子。他斜靠在门外的石柱上,半阖着眼在看远处书房的方向。我的视线再往下,就看见他的手里捏了枝粉嫩的桃花枝。仔细想想,今日该是芳菲的生辰了。我的拿着细软包袱的手顿时抖了下。
这时候他抬起眼来,看见是我,轻轻笑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吃汤面,刚才自己上厨房做了两碗,就想着跟你一起再吃顿早饭。”
你还记得我的生辰?我原想问这一句,可是在嘴边盘桓许久还是吞了回去,改口道:“苏凌尘,只听说君子远庖厨,真没想你到身为一国之君竟还有这样的手艺。谁若做了你的妻子,那真是她的福气。”
突然想起来,从前我一直央他在我生辰的时候为我做一碗长寿面。可是他却从来不曾真的做过顶多在我生辰时送我一些个小玩意儿,然后生辰的事情就算揭过去了。
他朝我比了比厅内。知道我们齐齐在桌前坐下来,他才又说:“这碗长寿面,我从前一直不曾煮给她吃过。她一直希望能够吃上的……或许我当时若真的在她生辰时给她煮上这一碗长寿面,她也不会如此的就早早去了。”
长寿长寿,如果世间真可以吃了长寿面便得长寿的话……我心想,他如今一定是觉得,如果他当时真的这么做了,我一定不论多远也要回来他身边。就算是死了……也要回来。可是,那也只是如果。如果如果,人们总喜欢拿这样的词语来铺设美好的前景。
碗里的长寿面看起来晶莹剔透,微微有些凉。似乎是他一大早起来做的,放到这个时辰已经有些凉掉了。可是我还是默默低下头,夹起一根面条轻轻咬了一口。面条软软滑滑,是我记忆中想要吃到的那种味道,可是却也已经有些变了味道。
我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在心中藏着事的时候硬逼自己吃,那还不如痛痛快快将事情说出来之后再吃也不晚。我坐在苏凌尘边上,顿了半饷,试探地轻声说:“我认识一个女子,她爱了一个男人八年,最后却中了情蛊死掉了。她以为那个男人不爱她,甚至是讨厌她,可是她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原来在她死后一直在寻找能让她死而复生的方法。若你是那个女子,你会怎么做呢?”
他很快地答:“那就活过来,跟他一生一世。”
我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他自己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仍是想着,有朝一日芳菲还能活过来。真是糟糕,我居然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我已经活过来了,却不能跟他一生一世。
我不知道我是否该告诉他一切。可是,从前我在重华小筑,看到他的第一眼,那时候的我没有说,如今我又怎么可能开得了口。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可以挽回的,譬如良知,譬如体重;但是,不可挽回的东西更多,譬如旧梦,譬如岁月,譬如对一个人的感觉。我不能因为他的一段偏执而逼着自己,让自己从好不容易走上的独木桥上再走下来。如今的我,想成全自己的一段无欲无求,而不想再继续回头看他的背影。
爱情这东西,时间很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苏凌尘之于我,就是我认识他太过早了,以至于在他还不懂得爱情的时候,我便爱上了他。我曾经对苏凌尘说过,如果我有一天还是忍不住问你了,请你一定要骗我,不管你多不情愿,也不要告诉我你最爱的那个人不是我。可是,我现在倒宁愿他告诉我,他爱的一直不是我。
我已经无法成全他。我已经不爱他。
我告诉自己,人非圣贤,所以没有那般高尚想法,也是正常。于是我站起来,一手拿着包袱,一手拈起他放在一旁的桃花枝:“苏凌尘,我还是那句话,逝者已逝。你何尝是放不下慕芳菲?你只是放不下你自己。”
等他再度抬首,我已经走出了储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