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晴空万里的天空,在午后四点钟刹那风起云涌,雨点落下来,火急火燎,惹得街上人群四散。
有盆栽应景地从高空自由落体般急速砸落,正中于小凡前方五厘米,溅起的碎屑洒上她的鲜红风衣。没来得及反应,头顶的暴雨加快了节奏,熙攘人群从身边擦肩而过,她只能踩着昨天新买的小羊皮细跟靴子,加入逃避突如其来自然灾害的队伍。
好不容易找到收留的屋檐,拨开海带一样趴在脸上的头发,包里的手机就噼里啪啦响起。
“喂。爸,我现在没空,回去和你说。”
“你个白眼狼,敢挂电话,咱们下次就葬礼见。”
“爹——”
“谁是你爹?你亲爹是香港大老板,所以你不愁吃不愁喝,哪天大笔遗产就能从网上免费下载下来,你牛× 啊,天天家里蹲着也不去面试银行的工作,给你找人都白找了。 ”
“爸,那肯定不适合我,你就忍心,看亲生女儿,天天关在栅栏后的小笼子里做数钱的小柜员吗?”
“那叫创造社会价值,你以为天天挂在电脑上写电视剧就出息啦?这年头,任何一个开着电视机扫地的家庭主妇都能写电视剧,把中国字跟麻将一样搓搓,排列组合,反社会反人民反大众,就算得上有思想。只要认得26个字母,手没残疾,无所事事,不切实际,屁大点事就爱感慨的,也就是你们这帮文学青年。少天真,接地气点儿活着。你对得起你死去的亲妈吗?你还一点大的时候,宠得,含在嘴里怕化了——你都不记得了?”
“爸,妈走的时候我才三岁,想记得也不能啊。”
“小畜生,下次面试你再不去,我就……我就和你妈一样,咱不到黄泉,永不相见。我话就到这里,你好好感受下。”
电话咔嚓被切断,只剩屋檐外的雨点哗啦啦撞击着大地。
她这个亲爹,估计又因为她大逆不道,抱着亲娘的遗照默默感慨十年生死两茫茫去了。
于小凡深吸一口这沉重抑郁的空气,心中刚要翻腾起思绪万千,慨叹时运不济,心似孤舟身似叶,一条信息又见缝插针地传过来。
“亲!亲!还活着吗亲!说好的稿子呢!上次的版本不行哦,现在的青春校园已经不能停留在牵个手就脸红的老梗了,幼儿园都比这开放哦亲,改得科学点,周末等着你!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隔着屏幕的冷光,扶额的于小凡都能感受到催稿编辑传来的热情,这才是冬天里的一把火,闭上眼就能想象出她blingbling 闪亮的星星眼,炽热的眼神要融化掉于小凡。
只是此刻,不管是来自老爹的言语家庭暴力,还是工作方面一筹莫展的糟糕瓶颈,都不是她要打倒的怪兽。
她利索地关掉手机,从屋檐下的杂货店买了把雨伞,深吸一口气,望着在大雨淋漓里更显得深不可测的城市,离愁正要泛上心头,一辆驰骋的摩托擦过身边,路边的污水猛烈地泼上她昨晚精心搭配的背包和衣饰。
想必今天一定是个不宜纳彩订盟,嫁娶祭祀,祈福开光,出行入宅的日子。家庭不和工作不顺,没关系,于小凡坚信,等她把命运里最大的怪兽消灭了,解决起这些来还不是随意咳嗽一下动个指甲盖的工作量。
她走进一侧的理发店,大吼一声,“老板,给我来个最拉风的发型!”
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望着头顶滴滴答答的时钟,于小凡紧捏手心里的钱包,似乎正和朝前走动的时间暗中较劲,恨不得立马能付钱走人。钱包的夹层里,一张照片上的姑娘笑容如蜜,只是一旁搂着她的人只剩下零星一只手。
照片残缺的部分,就是她恨不得撕碎的大怪兽吧。
下午五点五十分。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雨虽然停了,天空还是阴着,像个不给好脸色的包租婆。行人们抬头仰望时不禁皱了眉目。城市今年的冬天似乎总多雨,鲜艳的广告牌都被冲刷得暗淡一层。
好不容易重新收拾一番后,一身光鲜的于小凡也站在踌躇盼望绿灯的人群里。小羊皮细跟靴子,明艳红色风衣,卷发的层次养眼舒服,从上到下,似乎是把所有贵重家当都套在了身上,让她在灰败的人群里格外显眼。
最好别再下雨了,要不精心绘制了两个钟头的妆容衣饰就要毁于一旦了。她掏出镜子仔细凝视,口红的颜色会不会太深?眼线的弧度是不是略微不自然?旁边烫着方便面头,拎着一篮菜肉的中年妇女见了,从鼻息里发出一声不屑。
现在的小姑娘,为了约会三九寒天都可以穿得和大暑天一样哦。
绿灯亮了。于小凡啪地合上镜子,铿锵地走过人行道。眉宇之间燃着股戾气。
中年大妈猜错了,她这一路跌跌撞撞,遇啥啥不顺,确实是为了去见青梅竹马的男友陈一辉,只不过大雨天里,丢下一切,如此匆忙地赶往他们开始恋情的那家咖啡店——却是为了谈论分手事宜。
一场男女之间分道扬镳,头破血流的大战似乎要开始了。我们暂且祝她好运。
指针跳转到晚上九点十分。积压在天边的冬雨这时候已经落下来。雨声绵绵,让多情的城市暧昧温柔起来。
可惜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划破了安静的天空。场景转到一家将要打烊的火锅店,镜头从上俯落,落到于小凡挂满泪珠的脸上。
三个小时过去后的现在,很多东西已经全然改写——
一场分手之后,她脸上的妆容已经哭花。打理的卷发也湿答答地贴在脖子上。狼狈异常。在她的周遭,围坐着一圈叽叽喳喳,焦急发言的女同胞。
显然,因为傍晚的分手战况惨败,于小凡只能来投靠妇联组织,寻找同一阶级的支持。众所周知的真理,所有女人最后都是同盟。同情分手的于小凡,就是同情她们过去或是未来的自己。所以一群女人在热腾的蒸汽里都激动无比,有掀桌砸场的架势。被叫来再递一盒餐巾纸的服务生小哥都胆怯地轻放纸巾埋头就退下。
女人的讨伐天雷地火。得罪不起。
“有什么好哭的啊,遇人不淑的前提得他先是个人吧。有这种青梅竹马简直是童年阴影,勇敢地和他再见!”首先发言的是中学时代起的闺密陈珊。
“前几天你不已经从公寓搬出来一刀两断了吗?什么?这次见面是彻底地说再见?妹妹啊,别难过,我建议你年纪轻轻,再去谈个十几场恋爱,我就很遗憾没有凑够十二星座。相信我,我经历的比你多,下一个恋人也许比他还残忍,没有坐在宝马里哭过的女人不足以谈论伤心,没有被潜规则过的女文青算不上女文青。”她们中一身名模气场的赵曼正回复着好几个追求者的短信。她才从美利坚回来不久,过着边走边存盘缠边邂逅各种年龄段各种肤色外国帅哥的生活。多少年来,她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于小凡这点小伤小痛在她看来算个锤子。
“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个把人渣啊。不经历人渣,怎么能出嫁,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当妈。好男人漫山遍野,别再做渣男吸尘器了。分手有什么用,你们要是离婚也好,我保证财产分割时让你男人身败名裂。”说这话的李可欣冷若冰霜,犹如打不倒的金刚芭比。她刚和男友结束了多年的异地长跑,又在A 城知名律所工作,是在座中爱情事业双丰收的人生赢家。
热烈的言语里,只有于小凡一个人良久沉默。她眼窝深陷,目光呆滞,脸色垮得像是气数快尽的老人。而她自己是没感到她的憔悴无力的,她好像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真空状态,别人都等着不堪的局面到此为止,只有她还死死抓着。
“你们说的我都懂。我就是写这些的。”哦差些忘了提起,于小凡的工作是个业余码字员,相当讽刺地,专攻言情小说和女性情感方向,旨在鼓励都市女性从每一次情感的泥淖中走出来。不过这个职业并没有人们想象地那么光鲜,收入前景不稳定如同波峰波谷起伏,五险一金更是梦中泡影,只是她在其他任何正规单位打卡上班从来都没有坚持过一个月以上。辗转之后,于小凡只能抱着她的文艺梦,忍着老爹日夜念叨回家里蹲着。
“我难受不是因为和陈一辉分手……是因为……”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和窗外的冬雨遥相呼应。
“那你好好说,是为什么啊?”观众们都被吊起了胃口。一个讲故事的人,有时候你也有必要挖开心脏,奉献出自己破碎的伤心来博取群众们的叹息。
“分手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于小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不是没分过。我连分手台词都提前背好了。”
“……提前背好分手台词?”于小凡总能让地球人吃惊。
“昨天晚上坐在电脑前就打好了。我还把关键词设成了手机屏保,都计划好了,要是当场记不起来我就装作不耐烦地拿起手机看时间。既能防止忘词,又显得我很忙档次很高。结果根本连说的机会都没,人家还笑呵呵地给我夹菜让我多吃点,对我说‘你还是活在小说世界里’啊。”她的眼角又泛起了酸楚。
“本来我想在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结束我们俩的关系。你们不都是有这个那个强迫症吗,那我的强迫症应该叫‘故事强迫症’‘电影症候群’?所有的故事都是一个圆。从哪里开始的事,就要从哪里结束。可是——”
她的眼泪又大把大把,廉价地投掷下来。权当是陪衬悲伤的需要吧。
“可是完全不按剧情发展啊。我背好了分手台词,设计好了分手场景,却没找到分手地点。那家咖啡店明明在东边我走到了西边,站在马路口不知道往哪里去,没用地给人家打电话说我没找到路。人家问我在东边还是在西边我沉默了半天告诉他我在马路左边。丢份丢到火星老家了!结果……结果只能站在那等人过来接你。”
“后来呢?”
“后来就别提了。我理想中的分手场景是像《社交网络》的开场五分钟一样又激烈又有看点。艾瑞卡丢给马克的分手台词多牛啊,‘也许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IT 人士。但你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姑娘不喜欢你,你自我感觉因为你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我要告诉你,我打从心底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原因。没有姑娘爱你,仅仅因为你就是个浑蛋。’帅爆了是吧?还有她临走的时候横给马克那个狠绝了的眼神……
“我觉得到我这里欠缺三分气场至少勉强能说出一句‘无论你以后多成功,都不会改变我一想起你时候的巨大失望’。可是……最后酝酿了半天却变成了‘服务生我不吃香菜’。我……”
围坐在一旁的妹子们此刻都放下手里的碗筷,用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哭得稀里哗啦的于小凡。她的哭声在火锅的沸腾声里显得更加有节奏感。在这个生存压力巨大的信息时代,没有足够跌宕的分手理由和激烈的分手场景,你可能都没有在聚会上获得发言的机会。新闻的价值在于没有最惨只有更惨,狗咬人已然吸引不了群众,人咬狗还能引人一瞥。在古代没有一本童年血泪史你都没法当上青楼红牌,落到现在要想上微博关键词你只能想尽办法摧毁你幸福平静的生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等于小凡稍微消停下来抹眼泪的时候,陈珊吸了口气,努力维持的不平衡还是被于小凡一副孙子样激怒了。
“我说,就算你碰上了再想让你报复社会的事,也不能在分手的时候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彻底给我们玩人间蒸发吧,这演的是哪一出?我们女人的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就是应该的是不值一文的是吧?
“况且你是被甩你不觉得耻辱吗?你本来就是我们这个圈子里唯一一个没换iPhone 的,这点我们也就忍了,你居然给我们被甩?决不原谅!”有人拽了拽这个意气风发一下子把实话全说出来的姑娘,而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儿来得及圆场。
于小凡低头环视了一圈,果然桌子上放着的,手里拿着的,全部都是亮闪闪的水果牌手机。傲娇的移动电源还摆在桌角一闪一闪。原来她真的拉低了白富美军团的档次。
“另外——我偏要说!”向来温顺好脾气,说话细声慢语的她受了刺激,挣脱开一旁人的规劝,吸了口气,势在必将把真相一丝不挂地揭露到底,“知不知道一屋子的人坐在这里等着你过来吃饭等了几个钟头?你从下午四五点开始分手分到晚上九十点?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哭着求他留下来。丢份!知道今天几号吗?对得起你亲娘二十四年前含辛茹苦把你生下来吗?”
“你是说——今天是我生日?”
于小凡赶忙瞪着眼睛看了下手机。她是真的很吃惊,因为自从昨天开始她就一直坐在电脑面前精心设计她分手场景的起承转合,认真程度像是对待一篇当下就要截稿的情感小说,由于写得太嗨了,快感让她完全不理会从零点开始就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甚至给它调到静音模式丢到身后的床上。现在看除了大把的祝福短信和未接来电,手机上的日期也在提醒她,在二次元的情感世界和三次元的真实世界里反复折腾了这些年之后,她又老一岁了。
屋里的灯这时候忽然熄灭了,安全的黑暗潮水一样扑来。不用想,毕竟已经到了这个点,她们是唯一一桌顾客了,就算她们在大厅里大跳草裙舞只要不影响清场的大妈都不是问题。这肯定是哪个姐妹去跟服务生小哥撒了个水嫩的娇,于是于小凡纵使无德无能也获得了这份突如其来的青睐和馈赠。
虽然接下来亮起的不是蜡烛而是钻石富贵团们手里的苹果手机。这生日蜡烛点得像某当红天团的演唱会现场。“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曲唱得也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屋外的狂风野狼一样撕扯着树木瘦弱的枝干,雨水一层又一层地涨满沟渠,那些还在枝头苟延残喘的叶子都会萧萧落下,在腐烂和阴冷的陪同下消弭成一种支离破碎的存在。于小凡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灵魂都被冰凉的雨水淋洗了一回,再联系她刚刚被甩的命运,多么适合在大脑里随便拼凑下宋词元曲来伤春悲秋,简直可以奏一曲怨妇之歌,一朝春尽红颜老,如何对此不泪垂。前进,再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仇恨深。
可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