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鸿不知道为何胸中烧起一股无名怒火,大概是看到她这副放弃自己的样子。
“起来!”他道。
凝灵别过脸不理他,再无其它动作。
“打算这样像废物一样度过下半辈子吗?”他吼道。
鼻子一酸,空洞的眸子一串泪划过。
她是怎样了?她还能怎样?
忽的,她从床上坐起,这几日强压的委屈和怒气像是寻到了导火索一样爆发,她道,歇斯底里:“是!我要这样!我从小命苦,爹娘不要!师傅说我的眼睛终有一天会失明。因为这样,我不能像师兄一样时常跟着师傅学习,可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比他们差!好不容易遇到老板姐姐,她赏识我,跟我说我一定能够功成名就。我不敢放弃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我害怕我忽然有一天醒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眼睛,一切都是成了讽刺!你不会明白的,臭书生!”
“好不容易熬出了些成就,可老天爷太过残忍,一下子就将它回去,你说他待我公平吗?!”
“你以为我天生好财?你以为老板姐姐将我做的饰品大方送人时,我单单就只是骨子里小气?如果我瞎了,就像现在这样,没有积蓄,没有准备,谁来伺候我?”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以为,可以再迟一点,我不贪心的,只要老天爷再给我两年的时间,可是没有,他太早就把这一切本应属于我的东西收回了!”
“我落寞,我追忆我失去的日子和好生活难道就该被指责吗?从小爹娘抛弃我,我怕师傅也嫌弃我,师兄们欺负我,我尽量做到懂事,不给他们添麻烦,我甚至对他们到了讨好的地步,这一辈子,就这一次,我就不能任性一回?难道我连伤心的资格都没有吗?”
一口气将多年来和这几日的委屈倾倒出去,她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可是她倔强地别过脸。
耳边闪过一阵风,下一秒,一双手臂已紧紧地环住她,她又惊又气,慌忙想挣脱,可是又被结结实实地抱住。
“臭书生,你放开!”
对方依旧紧紧抱住她。
耳边响起男性带有瓷器的声音,很近,很好听,虽然口气不佳:“凝灵你听着,虽然我跟你不对路,但是你是失明依然让我不好受。”
凝灵张着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这算是安慰?太过马虎了些吧?
“没有人需要你去讨好什么,但是任性的时候过长,会让疼你爱你的人和你一样难受,你忍心这样伤害他们?”
恰恰戳住了她的痛处,她没有摔东西,没有大声叫嚣,以这种隐忍的态度处理现下的这种状况,就是不愿给别人徒增困扰,这种心态已经成了习惯。
可是她嘴硬道:“就只是几天的时间而已!再过几天,师傅就回来接我,到时候,我再没有理由这样。”
他听明白了,她害怕师傅嫌弃她,在师傅的面前,她只能做一个得体懂事的乖徒弟,因为师傅是她只能依靠的人。
“你要走?”他道,心里忽的漏掉一拍,是为了已经计划好的事情可能泡汤,还是单纯的心生不舍?
“如果可以找到一个甘愿娶你,照顾你的人,你是否会考虑留下?”
凝灵讽刺地撇下嘴角:“书呆子,你是在开我的玩笑吧?”
“还是你想一辈子苛求你师傅的照顾?”吴鸿道。
“他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我娶你如何?”
“你说什么?”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我说你嫁给我,我照顾你一辈子,永不离弃!”吴鸿再说一次,语气坚定无比。
凝灵落寞一笑:“收回这些调侃,你我似乎还可以和平相处,毕竟我快要走了,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温热的唇覆上她的,失明使她来不及躲闪。她怔住,看不见并不代表她傻,她清楚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的吻温吞儒雅,一如他的人,或许还透出一丝怜惜,如沐春风。她感到手脚全部酥麻,脑袋也晕晕乎乎。
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移开,伴着轻柔的笑,问她:“这下可是信了?”
凝灵晃过神来发觉已经大势已去,挥掌想打他,可是腕却被抓了个正着。
“信我?”他又道。
“打了才信!”她道,依旧怒气十足,多半也为试他。
吴鸿轻笑,她的脾气还是一样的暴躁,轻轻放下抓于她腕上的手,心甘情愿地领受她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伴着清脆的声音,如愿打下去的凝灵愣住,怒气也消去了大半。
“为什么?”她问,空洞的眼神闪着惊讶。
“要你消气信我。”他老实答道。
她摇头:“我是说为什么要娶我?我已经是个不中用的瞎子!”
“除非你不愿嫁。”准备好的甜言蜜语到了嘴边,吴鸿竟不忍心说出,只能略而不答,换个话题。
“同情?”凝灵不肯放开,执意要个答案。
大概有这个原因吧!她的压抑后的咆哮确实让他了解到她的身世遭遇进而心生怜爱。
“是又如何?你很介意吗?”他问,怕她有转进死胡同,但这个问题始终要面对。
她没有躲闪,点头道:“介意。”但是她也心中明了,完全撇下同情而对她好的人不会存在。她是一个现实的人,不会奢望本就不可能的事情,更不会自欺欺人。
“那我们尽力将它融掉可好?”吴鸿小心地问。
“好,从现在开始。”她的眼中有些湿润,摸索着环上他的颈。
可不巧,这时,一个程咬金杀了出来。
“凝灵姑娘——”一个丫鬟兴冲冲地跑了进门,看到眼前的一幕,羞红了脸。
两人急忙分开,凝灵不自然地问道:“什么事?”
整理好情绪,那丫鬟道:“凝灵姑娘,您的师傅到了。”
“师傅!”凝灵道,激动与欣喜溢于言表。
她最亲的人,终于来了!
傅府的厅前,傅钧尧、刘芸、李晋言和一个陌生的男子。
凝灵急切地催促吴鸿为她引路,为的是早点看到自己的师傅。
她的师傅,养育她,疼惜她。
吴鸿一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够在凝灵的心中占有如此大的分量。
看到之后他惊呆了,本以为她所谓的师傅会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可事实上,比他料想的年轻许多,不,是相当多。
眼前的人大概只有三十多岁,正值壮年。
“灵儿,”他唤道。
凝灵整个人投到那人的怀里。
吴鸿竟觉得这温馨的画面有些刺眼。
师徒二人互诉思念之情以后,凝灵的师傅向一干人介绍自己:“在下邵清池,灵儿这些日子给诸位添麻烦了,就此谢过。”
这个人看似客气,但语气中含有一股凌厉与傲慢之气,这是刘芸对他的第一印象。
简单寒暄之后,他掠过毫无关系的众人,单单径自向吴鸿走去,开口也直接,因为他不能也不愿忽视灵儿进门前紧紧和她握着的手。
“敢问这位兄台和灵儿是何关系?”
即使是现代人,也很少有这种毫不顾忌对方感受,如此特立独行的人吧!刘芸觉得这人要么是自负的很,有足以目空一切的才华;好么是孤僻的很,极少数能得到他的至情至信,其他的即使在他眼前断气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即将要娶她的人!”吴鸿也不退缩,坦荡直言。
这一句话对在场的人可是惊吓不小——谁都知道,刘芸、傅钧尧自是不必说,而李晋言也是个极其能洞察人心境的聪明人,每个人都知道,吴鸿一路追车来到傅府,又赖着不走,究竟是为谁。
邵清池倒是镇静,他抿嘴一笑,看了凝灵一眼,又转而问他:“灵儿可是答应了你?”
答应了吗?虽说是两人已打开心结,可是凝灵似乎还没有答应下来。
不过,这个所谓的师傅并不友善,对峙是一定的了。
“她会答应的!”
邵清池嗤笑:“你何来的自信?”,撇过他,转而对傅钧尧道,“傅兄,可否借贵厅一用,我和这位兄台有些小事相商。”
言下之意,该滚的人可以滚出去了。
傅钧尧倒也识相,道:“请便!”
傅钧尧、李晋言先行,凝灵虽不愿,但也由刘芸扶着撤了出去。
不知该不该感谢邵清池和吴鸿二人,在傅钧尧和李晋言先行离去之后,刘芸得以和凝灵单独相处。
刘芸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笨拙,几欲开口,却又放弃。
最终,凝灵的手覆上了她的,她面对着她,虽然看不见,但刘芸觉得她的眼睛一样水灵灵的,就像几天前一样。
“老板姐姐,不关你的事,这眼早就注定了要废去的。”
刘芸只觉得一股酸意袭上了鼻腔:“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不要那么劳累,我们可以把它的时间再延长一点。”
凝灵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替她把泪擦干:“机会来得不易,姐姐,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我总要在失明前留点什么。”
“姐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任性了这么长时间,早就该向你解释的。”
“凝灵,你真傻。”
凝灵笑道:“姐姐,瞧,你不用愧疚的,我把你的鸿哥哥抢走了。”
刘芸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心里好过些。
可是,吴鸿喜欢凝灵太过突然,这样不确定的感情会不会在两人之间埋下隐患?
“凝灵真的这样喜欢吴鸿?”她问,“你能确定他对你的感情?”
凝灵不语,过了半响,她道:“他了解我,不问目的,他娶我,我便信他可以照顾我一辈子,这样就足够了。”
“喜欢不喜欢?大概吧!”
刘芸的心忽的一沉,这样的婚嫁,太多不确定,凝灵的师傅大概也是这样觉得的吧!
“姐姐,帮我哥忙好吗?”
“你说。”
“小的时候,师傅和师兄有些话不方便告诉我,总是在书房里商量。”
刘芸静静往下听。
“我总是趴上窗口偷听,因为我知道,那些都是关于我的事情,我觉得应该让我知道,这样我自己才可以做决定。”
刘芸一笑,心中已了解了八九分,但听她往下说。
“刚才,我的耳环掉到了和师傅见面时的厅里,我想找回来。”
凝灵还是凝灵,这样拙劣的借口总是会说给她听。
“好,我把你送到那里。”
不用问“一个人?”,也不用说“你看不见,我帮你找,你坐着就好,”这些废话,因为这都不是凝灵想要的。
凝灵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笑,道:“姐姐,那我们就快点吧。”
“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你一个问题,可否老实回答?”
“请说!”他点头道,但仿佛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言谈并不那么容易应付。
郜清池也不虚与委蛇,索性单刀直入:“为何娶灵儿?据我所知,你二人认识的时日尚浅。”
面对这样毫无遮掩的盘问,吴鸿竟说不出早已预备好的措辞,眼前的这个人颇为聪明。
郜清池了然一笑,或者他可以帮他回答:“因为同情,抑或是为了别人?”
抬眼,迎上他高深的笑,可是他明显可以感觉到那笑中的隐忍和戒备。
“我是灵儿的师傅。”郜清池道。
“所以?”吴鸿挑眉,静待下文。
“就如她的长辈,我珍爱的徒弟委屈不得!”郜清池道。
护犊是天性,即使吴鸿明显感到二人的关系并不能简单地以师徒关系来定性。
“你应该知道,师徒间的关爱并不能完全弥补凝灵心中的空缺,她是个正常人,抹杀掉她尝试爱情的权利,未免太过残忍和自以为是。”平静地将他一军。
“如果你真心爱她,想照顾她,而不掺杂任何目的,我想我会果断放手,”他敛住笑,厉目扫过他,“可是你恐怕不是!”
“可我吴鸿一诺千金,许下的誓必会担一辈子,照顾她,尊重她,今生只她一人便够!”
话语掷地有声。
可这些话丝毫不会在邵清池的心中引发赞同,他讽刺道:“心中装着另一个人,你以为你可以瞒她一辈子?”
吴鸿呆住,他本想说自己可以把芷妹忘掉,可是,八年都没有完成的事,何来的自信?
“怎么?你的豪言壮语哪儿去了?”邵清池冷笑道。
“我会尽量忘记那个人,可是需要时间——”
“时间?一年?两年?五年?八年?”将他的话打断,邵清池转身欲离开,丢下一句,“等你有了足够的自信再过来找我,到时候我们再来讨论你有没有资格娶她!”
利落地来开房门,看到门外一张躲闪不及的早已泪流满面的脸,邵清池愣住。
而屋中的吴鸿也看到了那人。
“灵儿!”
“凝灵!”
两人不禁惊叫出声。
邵清池徒步来到浮云阁,打量着这家店,老板算是独具匠心了,一般的首饰店很容易落入金璧辉煌、夸张显富的俗套。
可见这傅家少奶奶所说是个商人,倒也有几分雅气。
眼见她迎了出来,看来已经恭候他多时了。
上前一步,没有该有的礼节,他直接问道,丝毫没有到了别人地盘的意识,直接开口道:“不知少奶奶邀清池来这里有何事?”
刘芸也不以为意,小不忍则乱大谋,她笑道,“实不相瞒,久闻邵师傅的大名,难得您有机会来到扬州,不巧小店有几样物件,邵师傅乃是个有真本事的人,还烦请您评鉴评鉴。”
邵清池高傲的眸子微闪了一下,这一举动当然没有逃过刘芸的眼睛,刘芸深知,深入研究某一方面,自会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痴迷,邵清池哪怕再目中无人,也多半不会例外,她不巧又赌胜了。
也不多话,伸手吩咐新来的伙计将一盘锦布铺底的饰品端了上来,上有各种银饰、翡翠、珍珠等。
邵清池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吸引了去,他将饰品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又暗自比对。好长时间,直到刘芸等得困意袭来,他开口道:“这扬州城可是新出了名厉害的人物?”
不答反问,刘芸道:“邵师傅觉得如何?”
邵清池也不含糊,直言道:“不知少夫人这些店里的物件囤积起来是为何?除了这一件,”邵清池指着其中一个银色簪子,“其他东西的材料、质地极其一般,但工艺却是世间仅有。”
好眼力,居然能够一眼看出凝灵刚刚研究出的白金,这人果然有傲的资本!
“那这手艺跟你想比如何?”刘芸直言问道。
不怎么愿意承认,但也无法掩饰他内心的佩服,他道“不相仲伯!”
“可知出自谁手?”
“听这口气,你我都认识不成?”他踱着步子,沉思片刻,掩不住震惊,“全是凝灵所制?”
刘芸点头,跟聪明人说话本就不费什么力气。
邵清池不语。
原来,他身边一直藏着高人,而他却以自己的关心作为借口阻挠着她,灵儿是他在技艺上忽略最多的。
不愿她的眼睛太快失明,强行限制了她太多,可谁知,最有灵气的确是她。
“灵儿的手艺——”他道。
刘芸将他的话截断:“你该知道,她本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奢望,一直努力,为的只是你的一句夸奖。”
“她的时间不比常人的多,她明白,所以总是思量着该做什么,她一直知道,什么对她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道。
“让她自己做主,她的性情执拗,你的决定改变不了什么。”刘芸道。
寒光射向她:“这才是你想说的!”
刘芸也毫不畏惧:“你是个聪明人,勉强将她带回去不会令她快乐,即使你是她师傅,也弥补不了她什么。”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但我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
“哼,那你可是一样清楚,吴鸿喜欢的是谁?”邵清池嗤之以鼻,话中有话。
刘芸一时无语,邵清池确实深谙谈判的技巧,他这么说,无非就是想勾起她的愧疚感。
“你知道的,我有丈夫。”
邵清池哈哈大笑:“傅少奶奶,我邵某本觉得你不一样,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困于世俗不敢冲破那些条条框框的平庸之辈罢了!”
这个邵清池,话语间充满嘲讽和挖苦,句句戳穿别人的要害,不是一个容易说服的人,刘芸盘算着,怎样可以让这块顽固的臭石头点头。
她道,不急不躁:“可是你我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懂得尊重人心,而你却丝毫不把它当回事。”
邵清池挑眉,冷哼一声,示意她往下说。
“吴鸿的感情太过于沉重,我虽感激,但承受不起。嫁给傅钧尧并非我的意愿,但背负太多的责任,注定了我要担着它走下去。你了然一身,无牵无挂,自是不能体会。”
“我清楚地知道,吴鸿对凝灵的喜欢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但他确是一个可信的君子,他定会安心照顾凝灵一辈子。若凝灵真心爱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我认为,爱情的事情,若不是厌恶至极,相处磨合之后,会产生一种心心相惜之感,这比轰轰烈烈的短时恋慕要实在的多,你说呢?”
邵清池冷声道:“可谁能保证他俩会走到最后?就凭你对吴鸿的信任?”
刘芸严肃道:“我没有这个信心,但谁又能保证以后的事,你也不能保证凝灵会一辈子老老实实待在你身边而不会心生怨恨。同样的,你也不能保证时间会让你的料想的师徒之情变为你想要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