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夜洗完澡,见颜泽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敷面膜喝啤酒,忍不住笑。刚在新凉家见识了她贤惠的一面,以为她成熟了,不拘小节的任性又来复辟。
颜泽用脚趾都能猜到她在笑什么,白了她一眼,佯装不高兴:“你真讨厌!刚才我洗澡的时候就想起你从以前就讨厌死了,从来不在卫生间放东西,每天洗漱完就把牙膏面霜收进包里,牙刷什么的也用便携式的旅游装,好像随时准备卷铺盖走掉一样,而且反衬得我特别不会收拾,害我老被我妈骂。”
夕夜在她身边坐下,话语间忽然没有一贯的凌人盛气:“我确实没把这里当做家,这里也确实不是我的家,这是个事实。你爸妈一向客气地拿我当外人,你可能没觉察,我当然也记得他们的好。后来我出去读书,也时常想念他们,但却分明不是想念父母的感觉,而像是想念待我好的叔叔阿姨。”
“……你太敏感了。总是想很多,小心翼翼。”
“我不具备放肆的条件。”
颜泽沉吟半晌,又想起:“和你在一起时最开心的大概是那次吧……唯一不小心翼翼的那次……你大概有点喝醉了。我们都有点醉,你、我……”犹豫了一秒,才说出那个名字,“卓安。”
夕夜刚到颜泽家不久,朋友三人都觉得新鲜,卓安也成天跨着区往颜泽家跑,晚了就索性不回家挤在一起打地铺。有天颜泽妈妈去国外探望她爸,成就了疯狂的女生之夜。三个初中生也就这么坐在地上偷喝起了啤酒,电视里放着《名侦探柯南》,但谁也没去看,一刻不停地又笑又闹。
当时美瞳刚刚上市,卓安就赶了时髦,另两个女生都没见过,觉得新奇,也抢她包里没拆过封的日抛来戴着玩。技术还那么不过关的年代,只记得无论眼球怎么转,美瞳都停在眼睛中间,看两侧时像有两个瞳孔,可怕地搞笑着。
后来玩得肚子饿了,颜泽用发卡挑开妈妈床头柜的锁,从里面偷拿了一百块钱,三个人溜出去吃辣酱油炸猪排和毛蟹年糕。半夜三更坐在通宵营业的中式快餐店里,围着油腻腻的桌子八卦卓安和当时是她男友的新凉。
颜泽说男生的名字听起来像“新娘”。
卓安争辩:“他才不娘,他最要好的哥们才娘呢,不过也蛮帅就是了。”
颜泽说:“介绍认识一下嘛。”
“‘你和夕夜要抢起来的’,”夕夜回忆道,“她当时这么断定。”
颜泽纠正:“搞错了,卓安说的是‘你和熙泽要抢起来的’,你当时已经改了名字,但她总是改不了口。”
两个人搜刮着各自记忆中的一切细节去拼凑被时光风化的曾经。
夕夜笑:“然后我好像回答的是:‘才不会,我们会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
不幸的季霄最初便以笑柄的形式进入了这些未曾谋面的女生们的话题中,相识是很久以后的事。
女生们回程也疯癫不减,一路唱歌,把自己当成SHE了,那时SHE也刚刚流行起来,第一张专辑中每首歌的歌词都被初中小女生背得烂熟。
只不过,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卓安一个人唱了首日文歌,歌词谁也听不懂,她又不解释,笑着糊弄了过去,当时只觉得好听。
“我去了广播台做音乐节目,才有一次碰巧又听见那首歌,森田童子唱的,”夕夜叹了口气,抬起眼睑,用无奈的目光看向颜泽覆盖着煞白面膜的脸,“歌名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请你静静地忘记……’”
颜泽感到有冰凉的触觉从脊梁上缓慢地滑过去,半晌才说出话:“她好像总是在说她才不要活很久,什么‘人生不过如此,衰老的后半段没有意义’,什么‘温暖只有八分钟而已’……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一直以为‘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是我的宿命,其实是卓安的。孤芳自赏不是真聪明,能和三教九流都亲近才是真聪明,她能让我当她是知己,也能让你当她是知己,本身就是智慧。可是她逼迫自己藏起自己,是觉得委屈的。看得太透的人总是太容易消极到底。”
“如果没有卓安,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和我做朋友?”
答案毋庸置疑,可夕夜说:“说不清。”
“我感觉你从来都瞧不起我。”
夕夜听颜泽这么说有点难过,不知该怎么继续话题。可颜泽又接着说:“我加了你微博关注你都没加我。”惹夕夜“噗嗤”一声笑起来,到底是颜泽,非常非常计较具体的鸡毛蒜皮。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怎么关注你?”
“我给你发了私信。”颜泽“哼哼”着生气,“你当然是看不到我的咯。知名DJ,那么多粉丝!”
夕夜简直拿她没辙:“我不看私信的呀。行了你,怎么那么幼稚!明天加你,明天就加不行吗!”
说话时感到脊背上又蒙了一层汗,潮湿的衣服紧贴皮肤,捂着都有凉意。
女生下意识去揭背后的衣料,凉意却粘在皮肤上持久不退。明明刚洗过澡,夜深了天也并不热,又是怪事一桩。
夕夜转天就上了网去翻遍私信,颜泽果然先后给她发过三条,全没被理睬,按她的性情,难怪要生气。把颜泽的微博翻了几页,不是转双子座行动指南就是转想要的名牌包包,不是秀度假照片就是秀看过的娱乐大片电影票,看似丰富多彩却索然寡味。
就在夕夜想退出登录时,她突然被颜泽@的某个用户名吸引--“jxyxg”。
无法移开目光。
依据他和颜泽的对话内容判断,正是季霄。
夕夜把他的微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是另一种适意感受。
多半只有一句话,一张照片,一天只谈一件事,发一条微博。
说的并非“爱得痛伤得深”那么不着边际的哲言,只是最平常的口头语。照片也并非半只鞋半张脸那么虚无缥缈着的小清新,色彩浓郁的食物和生气盎然的人像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夕夜连他每一条微博下面的评论也不放,一句一句细细斟酌过,妄想了解他生活的每个角落,最终得到的结论却是自己被排斥在他整个生活之外,他已经有了女友。
在一张迪士尼乐园拍的照片注解中,他写道:某人说这张显得我很man。
照片中只有季霄一人和卡通吉祥物。
评论中有个人说:因为你最近明显,连我天天在你身边都感觉到变化了。
顺着链接去到那个人的页面,看头像是个挺漂亮的女生,在同一天的微博中她发的是和季霄两人在迪士尼乐园的合影,下面她的朋友问:“是你新男友吗?”回复是:“对啊,帅吧?”
夕夜又忍不住翻遍她的微博,特别留意季霄给她的留言。在最初的微博里,她问季霄为什么老用这个用户名,邮箱也是这个名字。
季霄说是拼音缩写。
又追问,什么缩写?
回答是,“季霄游戏过”的拼音首字母。
什么叫“游戏过”啊?游戏人生吗?哈哈,那么现在认真了吗?那女生又问。
后来季霄没再继续对话。
微博用户名明明可以随时更换,重新注册一个邮箱也不费什么周折,夕夜不明白季霄这样把自己的名字拼音缩写嵌在其中又绝口不提的初衷,见他矢口否认,心里又涌起淡淡的失落。
回想起来,自己从来没做过他的女友,也从没和他去过游乐园之类的场所。
唯有一次,高中时代,和他一起穿过公园的经历。
时隔多年,细节清晰得连自己都诧异。
周六去外校参加辩论赛回来,在世纪公园站意外下错了地铁,上了地面才发现是海桐路,离学校还有好长距离。
有三种选择,再买票进站去继续乘地铁,或者绕过世纪公园走回学校,或者--也就是夕夜提议的选择--买门票穿过公园走回学校。
地铁票4元,公园门票10元,穿过公园的距离也未见比绕过公园的距离少。最不理想的一种选择,可季霄甚至没问为什么。
走的是7号门到2号门的笔直路线,一直沿着湖。
“呐,你知道么?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进公园。”在长满苇草的浅滩边,女生说。
“我猜到了。颜泽跟我聊过一点关于你的身世。”
“要了解的话,不能直接来问我么?我可不喜欢被人背后议论。”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歉:“对不起。”
两个人的口才都局限于赛场上的针锋相对,生活中反而不善于交际,很快就冷了场。
沉默着走了一小段,到了三岔口,季霄在门票背面的简图上找最佳路线,夕夜一时忘了拘谨,也跟着凑过去看,呼吸落在男生手背上如此明晰。
距离太近,男生抬起眼睑看她一眼,她才意识到,心里有点慌乱地退开。
微微红过脸。
又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红了脸,心跳声被放得无限大。
正在那时,身后突然响起了音乐声,含混着沙沙的水声,自后向前,温和地将两人漫过。
女生从男生微怔的脸上移开目光,回过头,不禁抬手掩嘴去掩饰阻拦不住的惊讶声。
浩瀚的喷泉和着音乐腾空而起,最高的足有五六十米,形态蜿蜒像水晶玻璃制的游龙,却又比水晶更具流动质感,水柱时而突兀消失,顶端开出的花朵在那瞬间便隔空凝滞形成定格。
绚烂阳光在其间嬉戏,七色的虹挂满半边天,远景处整面湖翠绿如玉,数不清的白色游船飘悬静止,像一幅油画托起动态的喷泉。
和高中北门前每天清晨的音乐喷泉不同,这是壮美到足够撼动人心留念一生的情景。
后来夕夜无数次返回那个公园去等候拍照。
在喷泉冲天而上的瞬间,不是少了澄澈万里的天空,就是少了璀璨耀眼的阳光,湖面不总是那么干净,七色彩虹也可遇不可求。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相似场景,相似天气,那喷泉却看起来庸常无奇,甚至连高度也看起来不如从前,喷发的时长也似有缩减。
但你明白,不是喷泉的错,缺的也不是无法复制的天气。
而是曾经驻足于岔路,与自己几乎肩肘相触的那个少年,他不在身边。
公园里的游乐场依旧喧嚣,2号门外仍看得见那座你指给他看过的白色圆顶图书馆,民生路上高楼外你们一同好奇过研究过为什么修剪成字母“CIQ”形状的行道树也依然是当年造型。
深红色的校舍浓郁的绿化环绕较从前更美了,校园外的盲道改成了和校舍一样的深红色,你仰起头,头顶没有天空,校园里的树枝越过外墙,阴影覆盖了整条人行道。
你记得当年自己就站在这里对男生说:“我最喜欢这条路,不知道为什么能够感受到学校对我的保护,很有安全感。”
转个弯就能看见男生们经常活动的篮球场,球触地面的声响在整个夏季都经久不息。
人行道上原本幼小的树木也长高了,和校园里伸出的枝叶在天空里相接形成了圆拱状的棚顶。季霄就曾站在那里仰头笑:“我倒是更喜欢这条路。”
七年后的夕夜独自靠在床边对着空留景色的照片回忆他那些与自己再无交集的笑容、语调,入睡前有泪水滑过面颊。
航班原本预计九点到上海,但晚了点,捱到十点才安全降落。
取到托运行李,季霄在出口就方向选择略略踌躇,立刻看见在左侧夸张招着手的颜泽,在走向她的过程中随后才看清她身后眯眼笑的新凉。
“欢迎回魔都!”女生落落大方地上前拥抱。
男生熟视无睹。
“怎么晚点这么久?小泽半小时之前就不耐烦了,刚才乱逛时已经意外撞倒了登机口那边的一排栏杆,我只好一直盯着她,怕再等下去她要弄出什么爆破事件。”
季霄只是笑,觉得这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从高中起就十分适合新凉。
新凉是开了车来接机的,在后备箱安置好行李启程往市区去,三个人一路有说有笑。估计颜泽平时坐这车的频率不低,车内小物件全是女孩的风格,连收音机频道也设定在女生偏爱的时尚音乐台。
新凉的失策在于上车没有立刻关掉自动开启的收音机,只是把音量微微调低,等到当时的娱乐播报结束后车厢里响起了季霄最熟悉的声音。
正说着话的颜泽突然打住。
新凉意识到什么,想抬手碰开关,又觉得季霄没有这种要求,反而太刻意。
独特的女声像一根丝线绕在寂静的车厢里,四处碰壁没有出路,只能在季霄颈上绕。
从第一个音节就被镇住的男生只觉得呼吸不平坦。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分开两年后,我想和曾经的爱人复合,却不知道怎样挽回他的心,他已经有了女友。我到了他曾住过的房间,地面积满了灰尘,情不自禁就开始打扫。正在这时他回来了,看见我不知该说什么,神情间似有感动,唇齿几经张合,刚要说出第一个字,我的闺蜜就跟着进门打断了,男生没有再看我,仿佛不忍心,介绍说现在他的交往对象是我的闺蜜。我忍着心痛佯装镇定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回答说‘昨天’。然后闺蜜惊讶地问我为什么在帮他打扫房间,我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尴尬地说‘我想他就快回来了,我记得他有洁癖’。旁人听起来可能感到可笑,可对于我而言,实在太心痛了,醒来后还止不住泪。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梦是不合逻辑的,可就连梦中的错过也只在一念之间--昨天。如果两年前做过这个梦,我绝不会选择永别……”
女声减弱,音乐渐响。
不会忘记的,那是高中时最流行的一首歌,《时间》。
许多年,什么都改变,
声音在耳边,
怎能假装听不见。
曾经快乐无限,
为什么现在却视而不见。
借口无分无缘,
世上没有永恒誓言。
许多年,一切都改变,
身影在眼前,
泪眼模糊作笑颜。
曾经相知相恋,
为什么现在会对面无言。
一光年距离有多远,
真爱为何无法穿越时间。
“新凉,能不能绕道经过广播电台?我只想……”男生无端哽咽,“再看一眼。”
新凉什么也没说便打偏方向盘变了道。
幕布般密不透风的天空,无际的黑色使人心情沉重,看原本无奇的云也觉得撒了漫天的碎屑。好像连它们从哪一点开始崩裂破碎都能推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云与天也这么愤世嫉俗起来。
如果世界是神明创造的,无论他是置身哪个次元,张起这片天的心境只能是绝望悲恸。
夕夜更加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次元才看得如此真切。
俯瞰的视角。
云天竟然都在脚下。
她看见季霄从停住的车里走出来,关上车门,面朝广播电台的高楼站定。
她又看见刚做完节目的自己小心翼翼地盯着台阶直到下到最后一级地面。
她就在那里,行动自如。那么漂浮在半空俯瞰众生的又是谁?
地面上的夕夜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目光的终点指向并不宽阔的街道对面的男生,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幻象,但他的瞳孔因反射着银色月光而真实地闪烁着,好似一片海洋。
当她迎过男生略带同情的目光后,剧烈的疼痛愈发从胸口扩散,难以抑制。
这种痛感猛烈如阳光,在最接近光源的地方飞翔,烈焰灼伤了翅膀。
整个视界里,植物、建筑、街道、天空,全都被强大的热浪掀起,一边焚烧一边围着两人连线的中心旋转,越转越快,在疾速的驰行中腾空化成烟灰,再变成白雪簌簌下降。
静止不动的只有彼此。
夕夜感到什么东西从半空摔落下来,以满目疮痍的形态,瑟瑟蜷成一团,嵌回了自己的胸腔。
在季霄海一样深邃的眼睛里,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失去了一切的自己。
甚至无力抬手去掩面。
就在一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如果没有你,即便阒静沉淀千年,也无法心平气和提及的“曾经”。
万千晴雨,铭记一生的却只有曾有你的须臾。
唯此一幅索骥之图,告诉我怎么能够视绝望为幻觉。
在无边无际的水域中,她看见黑色的夜从边缘开始溶解,被白茫茫一片尚未燃尽的羽毛安静地覆盖……
接踵而至的是,全世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