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一条主干路,环境音一下子变得嘈杂,车流被信号灯截断,马达声在斑马线旁响得轰鸣。可即使置身人群,她依然形单影只,和周围的人尽量保持距离,步调和离她最近的人也不一致。
地铁里人很少,季霄和她不同车厢,但看得见她。
她垂眼盯着自己行李箱的拖箱杆出神发呆,侧脸映在车窗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显出疲惫的神态。微卷的长马尾从后颈绕向胸前,勾勒出柔美的曲线。
中途换乘了另一条路线的地铁,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白炽灯光把她的脸打亮,时间缓慢得失去刻度。
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地铁站,再度融进夜幕里,走过开阔的街心广场,又乘上磁悬浮列车。
季霄坐在她侧后方两排的位置,只看得见她搭在拖箱杆上的手肘。
从磁悬浮车站直接进入候机大厅,男生目送她换了登机牌。离登机的时间还早,她没有直接过安检,而是在候机厅中央的咖啡店找位置坐下,点了一杯牛奶。男生怕被她看见,这才出门离开。
夕夜偏在这一刻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没有任何目的地朝候机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张望了一眼。
那颀长挺拔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不禁从座位上站起来。
季霄离开她的视野中央,走进更远的景深中去。以夕夜的角度看,好像沉沉夜幕中浓黑的云朵将他包裹了起来。
黑色的云在风的扯引下迅速流动,不安地翻滚着,仿佛企图掀开一角天幕泄露出黎明。
这幅画面以永恒的形式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父亲没有命令新凉立刻和颜泽解除婚约,只是和他商量是否能将婚期延后。公司即将上市,急需夕夜父亲公司的投资,在这关键的半年内,应尽量避免因为儿女情长引得枝节横生。
男生把母亲过早病逝的原因归结于父亲对家庭不忠,一直对父亲耿耿于怀。父子关系冷漠至极。但这次却少见地采纳了父亲的建议。
一方面,冷静下来后,对结婚成家也感到心理准备不足;另一方面,理智地考虑,婚事本身并不十万火急,当然还是该以事业为重。
可是,如果将前因后果如实告诉颜泽,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新凉只是对颜泽说,最近公事繁忙工作压力非常大,不如将婚礼推迟半年。
他没想到,这样的理由在颜泽听来明显是借口,她压根就不相信,愈发怀疑他变了心。
两人吵了几架,转而互不理睬,只要一说话就又吵起来,关系越来越僵。
新凉也不想让步:“两个人交往这么久怎么连半年之期的约定都不能达成?”
“请柬都已经发出了!现在突然要延迟婚期岂不成了笑料?你整天只知道考虑你自己,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的什么感受?你的感受就是为了不成为笑料才要和我结婚?”
颜泽半晌没说出话,胸口堵得快要背过气去,瞪着他过了长长的两分钟,站起身抄起面前的饮料泼向他的脸,然后望着被出于意料浇了满脸狼狈地仰起头来的男生,才觉得哽在喉咙口的那股气提了上来:“贺新凉,我从来都没爱过你,我跟你结婚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可笑吗?你是王子吗?你有多伟大?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
新凉惊讶地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争吵并不像平常每一次那样,它好像掘到了地表之下几十米几百米的暗处,触及了本质的矛盾。
他一直觉得自己最懂颜泽,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女生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像要挥开什么似的摆摆手,拎起包出了店门。
过了两天,颜泽的妈妈打来电话,这倒在男生的预料之中,毕竟推迟婚期本该知会对方父母。但颜泽妈妈要谈的却与婚期无关。
“小泽回家后说了句‘我不想结婚了’,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推迟婚期的事,我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如果你真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和小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想她会理解的。你们想结婚,总是要抱着生活一辈子的愿望,如果遇到这么一点阻力两人都不能互相体谅,究竟还要不要结婚你可得慎重考虑。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不要欺骗她的感情,任何时候都坦诚相待。”
新凉只能潦草地应着,心里有点乱。
如果两个人不用考虑任何外界的压力与意见,仅仅凭感情出发,有了矛盾就及时沟通,哪怕是争吵,也能够解决问题。
可如今双方都有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彼此又无法感同身受。父母的初衷都是善意的宽容的,却往往适得其反。
展开在面前的只有--
不可挽回的距离。
不能体会的心理。
以及,无法再重现的曾经。
再度回到了这里。
并不仅仅是命运的安排,七分的注定带着三分刻意,夕夜没有随同事从大理直接回上海,而是离了队,坐上了大理到昆明的长途车。
第一次途径,因泥石流和交通事故被滞留在此,狼狈落魄得无以复加的经历,却在最后有个甜蜜的结局。那时曾被你深深憎恶的山水,也许是胸怀着恢弘的宽容安静地注视微渺的你,早知道你会重新回到这里。
只有重新回到一段感情的起点,才能够看清它本来的色调,也唯有如此才能获得勇气去告别它。
长年不化的白雪兀自仰首朝拜天际,不向踞于裙下臣服她的绀蓝山脉瞥一眼。
琉璃色的青空怀抱稠密棉白的云,如晕如染。云层在最低处的外缘化成雾,笼罩住被群山碾在脚下的植被。柔化过的千岁绿中点缀少许胭脂色的花树。
这才是天与云的真实面貌,无需你为它添画几笔悲喜,已足够撼动人心。
被阵雨冲刷过的梦境在这天然的和谐前算什么?被玻璃隔绝后的静音在这温厚的沉默前又算什么?
白的天与黑的云,总在无数轮回中复现。
爱情平淡无奇,可以发生在任意时间地点。但有的爱却仅此一次,无法一版再版,没有时间刻度可供衡量,不存在于任何空间维度,全部的能量凝聚于一点,只在这瞬间,山无陵,江水为竭。
不能在安宁平静的未来说,爱从来不曾存在。
故地重游时,早已沧海桑田,获得的却不是告别的勇气,而是再次被感动后的眷恋。
积蓄所有的温柔、善良、宽容、谦和与坚韧,皆为瞬息。
夕夜从虹桥机场返回宿舍时也是深夜,24小时便利店在一整条街的黑暗中荧荧亮着光。
平日喧嚣的街道寂静下来,那些写着可爱字体的桌游店招牌,手工巧克力店的粉红外墙,咖啡馆在临街处张开的青绿色圆伞,都已带着生动的笑容睡去。
人行道的地砖缝里渗出清冷的月光。一路走来,随着寒意愈发深浓,勇气却愈发稀薄。
以至于最后她站在楼道里踌躇,抬不起按门铃的手。
无法解释,临行前为什么落下了钥匙,心知肚明这不是疏忽。
记不起是第几次转身面向家门,视线落在门铃上。仿佛因着什么玄妙的心灵感应,门突然打开。伴随着一句朝向室内问的“你确定只要啤酒”,季霄回过身,怔在了夕夜面前。
想看一看对方是否一如既往,目光的落点从眼睛移向整张脸,可是失败。
再一次努力,依然失败。
推拉摇移都改变不了焦点。两三秒的对视,沉没在眼睛的漩涡里,什么都失控,什么都忘记。
只差一个久别后的拥抱。
女生搁置了呼吸,刚想上前一步,男生却以一个微妙的后退趋势制止了所有可能。
季霄头偏向室内,瞳孔朝一侧微移,接着让出一个肩的位置:“新凉在这里。我去买点夜宵,你先进去吧。”
夕夜这才发现玄关的延长线上站着新凉。
“不好意思,季霄没跟我说你今天回来。”新凉一边帮着把夕夜的行李箱安置到橱柜底下,一边道歉。
“他也不知道。”见新凉完成动作后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夕夜招呼他在游戏垫上随便坐。
男生在她身边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斟酌了半晌,突兀地来了一句:“我和小泽暂时结不了婚了。”又紧跟着补充一句,“我跟她准备结婚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而且很意外。她急着结婚我倒是理解,可我不懂你。为什么她去整容后你不跟她分手反而跟她结婚。在我印象中,你不是这么看重外表的人。”
“你说得对,我不看重外表。小泽做了错误决定,我不可能一味地鄙视她责备她,因为这也是我的失败。如果她拥有和那些聪明的漂亮的女孩同等的幸福,就能够变得和她们一样温柔可爱。唯一能将她性格中那些凌厉的阴暗面削平抹去的办法是用足够多的温暖把她包裹起来。”男生低下头顿了顿,“一直以来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却还是忽略了她,没有给她安全感,这的确是我的失败,不是么?”他侧转身来诚恳地看着夕夜的眼睛。
女生闪开了目光,盯着一旁的地面,长吁一口气,苦笑道:“你是个善良的人,只能从善意的角度看待和理解别人。”
“但却从没看错过。你也许都没有察觉到,小泽没有失忆。”
“我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不,她从来没有失忆过。”
“欸?”
“在那件事发生后,我很快发现她只是装作失忆--其实说起来,怎么可能那么幸运地失去了自初中以来的记忆?又不是韩剧。”
“装的?为什么?”
“为了伺机报复你。”
夕夜无言以对。
“‘顾夕夜想要我死,所以撒谎说窗户推不开,结果却害死了卓安,我一定要找机会替卓安报仇。’被我拆穿伪装失忆时,颜泽是这么说的。我告诉她你是撒了谎,可却不是为了害谁,是没带纸巾去擦灰,向我借过可我也没有,不愿抹得满手灰,于是假装努力推过窗,谎称打不开敷衍了事。这只是我的推测,她虽然不完全相信,但看在我的分上也不再想着报复了。”
男生的肩胛在身后的沙发上找了个支点,微微斜倚着,不时向夕夜瞥一眼。不是以一个被爱人的目光,也不是以一个陌生人的目光,而是知冷知暖的老朋友,疲惫的神情里有种不加掩饰的暧昧,这样一种暧昧由极为复杂的心事催生,不矜持,也不天真。
夕夜这般敏感,不可能没觉察。她也理智,知道贺新凉一向就是这么个人,三分有意七分随性地多情。但这时她还是忍不住把颜泽想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一点优越,了却曾经耿耿于怀的失败。
“我没奢望过有人能理解我,不仅颜泽,连季霄都怀疑我是蓄意的。我甚至懒得争辩,因为争辩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就是那么个阴险伪善的人。更何况,最懂我的卓安不在,其他人怎么看已经不重要了。没想到你还记得借纸巾的细节。虽然我喜欢过你,但却真不了解你,对你也不敢有半点期待,这么一来,你反而成了被忽略的人。”
新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