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霄,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亚弥冷着脸把屏幕上一串与夕夜互通短信列表的手机扔到季霄眼前。
“你翻我短信?”
“你不要岔开话题。前阵才和你说过离顾夕夜远一点,你还和她这样频发短信是什么意思?”
男生定定地望着她,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再重复一遍:“你翻我短信?你懂不懂尊重别人?”
亚弥被他的语气慑住,支吾起来:“……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如果你不是……和顾夕夜那么可疑……”
“我和夕夜有什么可疑?夕夜不像你,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了,对她来说我就像家人,她最近处境这么困难,找不到工作,又和易风间分手,我可以袖手旁观么?”
“对她来说你就像家人,那对你来说她是什么角色?”
“别钻牛角尖无理取闹了好吗?我现在不上课的时候都要去公司实习,很累,没精力陪你闹。你知道什么叫信任吗?你对我没有最起码的信任,我没法跟你对话。”
“季霄,你是个又冷漠又自私的人,你对别人不好你自己从来没有意识,你会让爱你的人感到孤独和不安,让人心里没底,更谈不上什么信任。我不像顾夕夜那么身世曲折茕茕孑立,但我也会有孤单难过的时候,我也会想有个人可以依靠,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这不是无理取闹。总是我惦念你、牵挂你、主动联络你,你却每天每天用一个空白的收件箱、一个空白的来电记录、一个整天静默的手机来回应我,这不是珍惜。以前风间和你住在一起,我要了解你的动向总要问风间,现在风间搬回家住,我就彻底不知道你整天在干什么了。热恋的时候感到如此孤立无援,让我觉得未来非常渺茫。你知道颜泽当初为什么会离开你吗?因为和你在一起就是没有安全感,一直处于怀疑和自我怀疑的状态。”
“不要提颜泽,你和她话都没说过,怎么可能了解她的想法。”
“可是我了解你。”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回去吧。”
“……我没有在跟你吵架。”
男生不言语,叹了口气,他知道无论怎么争执,最后妥协道歉的人都是亚弥,可是亚弥的问题他突然无从回答--
顾夕夜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角色?
以及,颜泽为什么离开自己?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颜泽当年突如其来的那句“我们,走到这里就可以了”,永远也不会忘记颜泽的眼睛在公交车门的玻璃后缓慢地向右平移,眼里仿佛有无尽的言语。
他再也无法问颜泽求得答案,因为颜泽连和自己交往过的事都忘了。
虽是早春,校园里转眼已经绿树郁郁,让人觉得有些怪异。理科实验楼在树影之后勾勒出一段神秘的棱线,古朴的外墙萦绕着旧时光的气息,远远望去,在阴天的衬托下显得阴森。
走过高耸入云的光华楼门前的广场,总是被吹得失去方向。
夕夜登上选课系统调整了试听课,出寝室准备去邮局寄简历,刚走到单元门口就被人叫住。自知在学校熟识并保持良好关系的女生不多,瞬间诧异。
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站在自行车棚前对自己微笑。
夕夜停住脚步等她走来,眼睛上下扫了两个来回,那女生清秀娴静,长发顺着风微微荡开,有种刹那间使陌生感荡然无存的风度。
“我是颜泽的朋友,叫黎静颖。”
夕夜听见颜泽的名字,不自觉思维慢了半拍,疑惑地重复道:“……颜泽?”
“嗯,是她让我来找你的。能找个地方坐下谈谈吗?”
女生抿着嘴,双手插进驼色大衣口袋,定定地看住黎静颖的眼睛,搜索着善意或恶意的蛛丝马迹。午后温暖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两人身上,宿舍区十分寂静。良久,夕夜用下巴点点学校侧门的方向,对黎静颖说:“这边。”
“我的父母是早年来内地投资的香港商人,我不是独生女,本来还有一个亲姐姐。但是,她三岁那年的一天,外婆和妈妈上街去买日用品,爸爸留在家照看两个女儿,因为我睡醒午觉在房里大声哭,爸爸上楼去照顾我,让姐姐离开了他的视线,结果在这短短的半小时里,有小偷溜进家来盗窃,不仅偷走了父母卧房里的贵重财物,而且竟然把姐姐也诱拐了。爸爸自责悔恨不已,妈妈也是从那时开始,得了抑郁症,在疗养院待了一年半,至今仍备受病痛困扰。多年来爸妈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可是却音讯全无。”
黎静颖在夕夜融混着同情与诧异的目光中抬起头看向她,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又从书内取出一张照片递到她的面前。
夕夜接过来,发现照片拍的是一张油画,画中是一位气质卓然的少女,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黎静颖接着说下去:“这是我外婆年轻时家里请名画家为她画的,至今还挂在我家,那天小泽去我家玩,站在这张画前看了许久,说她闺蜜有一根和这画上外婆戴的一模一样的项链。其实这根项链我外婆在我父母结婚时送给了我妈妈,也在和姐姐一起失踪的财物中……”
说到这里,女生停下来,安静地看着夕夜。
夕夜满腹疑惑地从衣服里取出自己的项链摘下给黎静颖看:“我确实有根一模一样的,是我妈妈过世时留给我的遗物。”
黎静颖仔细看了看夕夜的项链:“这就是我外婆的那根,你看,挂坠背面刻了姓氏缩写。”
夕夜怔了三秒,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黎静颖会来找自己,为什么颜泽会让黎静颖来找自己。随即笑起来,把照片放回黎静颖面前说:“我妈妈是在我初中时因病过世的,我也不是哪家走失的孩子,这些其实颜泽知道,真奇怪她怎么会弄错的。”
女生叹口气,又从桌上的书中取出另一张照片递给夕夜:“对不起,来找你之前我擅自调查了一下,这是你母亲生前的照片,没错吧?”见夕夜点点头,继续说下去,“这张是我满月那天爸爸在聚餐时拍的照片,抱着你的是妈妈,抱着我的那个人,是当时我们家的保姆。”
这一瞬,夕夜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结,颈上的项链变作一双手,将喉咙死死扼住。
无法呼吸。
两张照片里的“母亲”分明是同一个人青年和中年阶段的模样。
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白色塑料袋被狂风从树上扯下扔向她的脸,像已故“母亲”的魂如影随形使人窒息。
满腔恨意,却不知恨谁。
扶着沿街店铺外墙,无意识地跑了很远,最后被下水道井盖绊倒,跌坐在地上干呕。
掌心触及的地表灼热,地面在旋转。
霏霏细雨从三月底连绵到四月初。
甜品店玻璃窗上还悬着零星的水滴,亚弥斜靠在沙发一角玩PSP。
季霄第三次起身去店外接电话时,她连头也没再抬。男生没注意到的是,掌机中的画面早已停在了--“开始新游戏?”
就像当初和颜泽分手前,女生玩着俄罗斯方块装作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不想与他争执。
亚弥已经不想揭穿他的变化。
对男友苦苦哀求劝他回心转意,或是软硬兼施击退情敌,这类事亚弥放不下身段去做。
前一天乔绮义愤填膺地打电话来控诉说看见季霄和夕夜在逛街,亚弥才明白这段时间季霄对她明显的冷落并不是因为上次争吵,也不是因为实习工作繁忙。
此刻她应了季霄的邀,以为男生要提分手,却没想到他只是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犹豫着捱时间。虽然总欲言又止,但隔三岔五避开亚弥接电话的行为已经给了亚弥足够的预警。剩下的部分,对双方都是煎熬。
亚弥朝季霄的背影看了一眼,拨通夕夜的手机,果然是忙音。
回头后试着仰起头让眼泪不那么容易决堤,可是很快就已经感到连耳朵里都蓄满了泪水。
不是梦境,也不是猜疑。
死死地攥着过去,只看见一个又一个面貌模糊的季霄,穿白衣领蓝校服,穿黑色运动装秋季校服,穿袖子侧面有两条黑色长线的白运动校服,穿看起来像冬青树一样的深青色冬季校服,穿纯白色夏季衬衫校服……那些形象出现的次序紊乱了,使人怎么也找不出转折在哪里。
沿着明黄色行道边缘走得越久,就越容易忘了总有一步会抵达尽头。
伸开双臂保持平衡走得越快,就越容易忘了总有一步会踩空失足。
盯着前方走得越远,就越容易忽视天空中已斗转星移。
亚弥意识到,从今天起自己再不会是没心没肺又无忧无虑的了,也再不会爱一个人像爱季霄这样走火入魔不省人事。一个人只有在青春期才能如此无私无畏地把自己和盘托出。激烈的情绪以碾碎每根肋骨的决绝喷薄向外,又化作耳鸣倒流入脑海。
自己塑造出的期待,
自己造成的感动与绝望,
它们撕裂了自己向两个相反方向疾驰而去,于是最终青春也便这样疾驰而去。
什么都碎裂,什么都坍塌,什么都在所不惜。
等到恢复神智终于看清一切,已经失去了这一切。
这种失去之后,往往是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寂静,内心变成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光,外界则只剩茫茫一片的压抑。等到重新繁衍出新的宇宙,这世界已经不像之前的世界那样具有绚烂浓烈的色彩。
人就是这样长大的,谁都长成三十五六度的温水一杯。
季霄阖上电话放进口袋,转过身,见亚弥睁着大眼睛站在身后,心往下一沉,脸上浮出不自然的尴尬神色。亚弥从他眼里读出和解的企图,原来他不是来分手,于是她也狠不下心揭穿一切。
女生歪过头弯起眼,不知何故这一如既往的笑容此时看起来显得凄凉:“时间差不多了,去找地方吃晚饭吧。”
男生飞快地点头,像个犯了大错却被饶过的小学生似的兴高采烈如释重负。
亚弥望着他异常积极拦招出租车的背影,又觉得鼻子发酸。
如果不是季霄和新凉极力促成,颜泽和夕夜可能都已经接受对方从自己生活中淡出,决心不再相见。
一场迟到太久的四人聚会。
让夕夜想起高一时四个人聚在校体育部办公室商量做课题的相似场景。只不过那时颜泽和季霄在交往,而夕夜喜欢的人是贺新凉,如今都已时过境迁。
很多年后再忆起此刻的相聚,夕夜意识到它带有一点仪式化的意味。
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人再提起贺新凉,都不能在夕夜心中激起涟漪,有时甚至可以坦然地笑道“我小时候还喜欢过他欸”。少女情怀留在了曾经--那段特别得熠熠闪光的日子里。
但当时,夕夜仍有些不自然。
“新凉已经决定回国内来工作了么?”明明新凉就在旁边,夕夜却别扭地转而问颜泽。
新凉自己却大喇喇地插进来回答:“在我爸公司。”
颜泽脸上瞬间闪过不悦之色,但立刻就又撑起笑容,顺口接过话题:“和季霄居然成了敌对公司的竞争对手。”
“倒没那么严重,我可是我们公司的新人,哪来什么敌对之说。”
“他们俩从初中开始不就经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么。”夕夜一边为季霄盛汤一边笑,“传说中的‘宿敌’啊。”
餐厅里暖洋洋的灯光均匀地笼罩在四人身上,仿佛彼此间再没有芥蒂。
正聊着天,夕夜从包里拿出的餐巾纸不慎落在地上,弯下腰去拾。看见颜泽翘着二郎腿,脚尖随音乐节奏打着拍子,兴奋快乐的氛围,而膝盖略略斜靠在新凉的小腿外侧,安静安全的感觉在触点被抽象地放大。
夕夜接下去的动作也不自觉变得缓慢轻柔,桌面之上颜泽并没有尽心尽力刻意去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完美女友,还像和新凉是朋友那时一般大大咧咧,可夕夜知道,桌面之下才是真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被她美化过度,定义为幸福。
“待会儿吃完晚饭去哪儿?”季霄问。
“就不四人一起活动了,新凉陪我回家看看爸妈。”
接着季霄转过头问夕夜:“马上就回寝室还是散散步?”
“我带你去个地方。”女生眨眨眼。
是高中校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露台的最外缘有个与世隔绝般的座位。
身后靠墙,最多只能并肩坐下两个人,离护栏的距离刚巧适合支起腿。
除了极远处两幢小高层外,面前几乎没有高楼,视野开阔。
地铁线到此处已经走上地面。站台的顶棚是波浪形的曲面,像在黑色大海里涌起的沉静却庞大的波澜。
地铁线与咖啡馆所处的楼房之间平行有宽阔的马路,深绿色的行道树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灯光照亮,形成碧绿的荧光小圆斑。
放眼望去,所有的树都遗失了原本鲜明的形状,只留绿的特质,那种绿沁人心脾。
铁路横亘在稍远一点的视界中。这是个道口,被地铁遮挡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见“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来了……”的广播和丁丁当当的警报声。
如果正巧赶上警报声和地铁穿行引起的呼啸声重合,能感受到清凉的席卷而来的强大气流。
头顶是无限广阔的深蓝色天空。
“从高二起,我就喜欢一个人来这里,坐在这样的地方,周围很安静,仿佛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连颜泽也不知道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