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的兴致看似很好,正眼头一个就瞧见了左首正襟危坐的庄妃,久不去栖霞宫里坐坐,这会儿倒好似头脑一热,竟罕有地主动对她嘘寒问暖,“看到庄妃实在是太好了!适才,估摸着天色正好,你身子该爽利些了,还想着移驾先去看你!”
庄妃匆匆瞥了皇帝一眼——一只手还握着贞贵妃,而心更不知道又飞往何处,“臣妾怎敢劳君大驾,今天本是行善积德的大日子,别说到时后贞贵妃要辛苦独撑场面,就算臣妾刻意躲懒,心中也时刻挂念着‘姐姐’……”
这庄妃真是厉害,为了迅速扳回“病中”失去的一城,倒还顺应“时气”、连死人都搬出来了!
“锦鸳!”庄妃唤来侍女呈上一盏湘妃竹形状的河灯,压扁时的一圈圈折痕、撑开后竟成了仿制的竹节和竹根,做工无可谓不精细,简直可以以假乱真,“臣妾愚钝,想请皇上瞧瞧这东西,不日花了些时间觅得的,也不知姐姐是否喜欢?”
庄妃口中的“姐姐”正是皇帝“名义上”的“结发妻子”,皇帝“养母”“康瑞”太后的侄女、前朝太傅王怀忠的长女、本场第一位皇后王氏沅湘、同时也是太子萧鹤旸的亲生母亲。
虽然他们的结合,注定一开始就是一种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但王氏还是颇有能母仪天下的柔嘉之质的。皇帝固然把最炽烈的爱留给了最“无福消受”的上官氏,但同时也对皇后这个端庄明惠的“妻子”,报以满腔的诚服和尊敬。
“甚好,‘皇后’最喜欢湘妃竹,中通且直、不艳不枝。”短短几个字,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怵目惊心,皇帝居然直接唤她作“皇后”,似乎永煌宫里那位早就成为从未发生过的一段遗史。“皇后就如同这湘妃竹一样,既有‘肚量’、‘又有气节’,而你这个妹妹也是自小受到皇后耳濡目染,不仅比旁人更多一层心思,而且十分懂得周全大体!”
皇后!皇后!恨不得一口一个皇后!万韵秋本来就恼火迟迟不能“转正”,虽谓一步之隔,实则差人千里。“贵妃”到底只是后宫的女主人,只有死去的王氏沅湘和被废的杨氏如月,才是与天子并踵齐肩、坐看江山的“国母”。本来就够让人愤懑不平的了,结果,皇后娘娘您驾鹤都这么多年了,“逢年过节”还要时不时被人搬出来掺上一脚,您的好姐妹争宠难道就拿不出点自己的本事吗?非要皇后骨头都能打鼓了,还不能好生安息?!
说到底,庄妃那个老狐狸就是想要待会湖上放灯的时候,能把皇帝招徕在身边,毕竟人家才是“伉俪情深”,皇帝为全天下人之尊表,必不会放着她一个人替自己悼念亡妻。
“臣妾断不及姐姐万分之一。”庄妃嘴上承让,心里早有自己的算计,“其实,这大半是太子殿下的主意——姐姐与皇上举案齐眉、又有太子温恭孝亲,如此,姐姐的福气更加不是臣妾等人轻易能比。”
她倒是会做人,又能沾“皇后”的光,又不事张扬地夸了自己的侄子,还连带让皇帝觉得自己厚此薄彼,需要做点什么才能补偿她些许歉意。
万韵秋冷眼旁观,这种特殊的日子,就不要人人都抢着当“主角”!要死的是汪玹舲,你还可以放心过几天安稳日子,现下本宫可匀不出那么多时间精力来搭理你,所以识相的,最好安分守己些,不要仗着手里有“湘妃竹”就给我肆无忌惮“节外生枝”。
不过贵妃毕竟是贵妃,担得起这个位置,就不会轻易流露一丝愠意,反而脸上笑语盈盈,“亲姐妹,自然心意甚好。但‘皇后’也是我们大家的‘姐妹’,是天下人共同的‘皇后’,本宫为姐姐计较,湖上风大,姐姐身子也未见得痊愈,不若让瑜妃她们代劳,姐姐也可好好休息!”
这倒也“适时”提醒了皇帝,“还是贞贵妃思虑周全,此去来回总得两三个时辰,朕也忧心你身子架不住疲乏,不如即刻命人送你回去。中元节年年有,朕和皇后都知你心意,你亦不可为了朕过分勉强。”
庄妃其实不禁在心底哼了一声,“好丈夫”从来不靠“嘘寒问暖”演出来的,有些话耳朵早已听得起茧,即便今天才是一年一次的“中元节”,皇上您平日里也没少“鬼话连篇”。
庄妃还是十分礼貌地回复道,“多谢皇上和娘娘的关怀!近来都是娘娘左右奔忙,臣妾‘乐得’一直偷闲,帮不上手,确也不能再给皇上和贵妃添乱,”说到这儿,庄妃颇有深意地白了万韵秋和她愈发隆起的肚子一眼,“托皇上的鸿福,臣妾总算没白食手中的这碗‘饭’,好歹把身子养到彻底无恙……倒是贵妃,‘湖上风大、来回又总得两三个时辰’,贵妃一人操几份心、实在辛苦,不如就好好在宫里养胎,祭祀放灯这种‘小’事,就交给我们几个没有孩子的人,代为出力好了!”
怎么,难道还等皇帝发话表态吗?万韵秋惊得背脊都冒汗了。同是千年的老狐狸,庄妃到底没虚长年岁、道行也更深,随便几句话就反将一军,不仅觊觎之心昭然若揭,而且更直接地后果就是“坏了大事”。
不行,随便哪天都可以让你一城,但今天你不能找我麻烦,我的每一步都必须在算计中进行,必不能让你方寸!
“谢姐姐关怀,但本宫以为‘身体力行’才是最好的胎教,”贵妃已经想好对策,故而特意在皇帝面前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都说‘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臣妾势必不敢把孩子养得太金贵,臣妾知道,皇上跟臣妾都给了这个孩子更高的期许——所以可以顺便游山玩水的西湖之行都给退却了,但今日之事,于江山社稷有功、于黎民苍生有恩,臣妾理应‘统率’六宫、伴驾而行!”
“贵妃说得极是!”庄妃却也没有正眼同她对视,“娘娘事必躬亲,实乃后宫表率、皇上之福……贵妃如今是国家的‘功臣’,臣妾亦有感于贵妃素日的‘贤良淑德’,倒想替娘娘开口,讨得皇上一个御赐‘贤良牌坊’的恩典!”
这王金凤今天是吃了火药了!她句句针对本宫,莫不是瑜妃跟她说了什么?
也难怪万韵秋会想不通,当初她们之间能连上线、形成同盟,全靠瑜妃在其中牵线搭桥,这个女人自己倒没什么野心,但极懂得平衡之术,因此深得宫里上上下下的喜欢,宫斗归宫斗,就连她们的“政敌”,茹妃和杨皇后,对她亦颇有好感。
这个人今天屡次“有意无意”坏我好事!更微妙的是,如果,是庄妃这个老狐狸,使了什么计谋,把瑜妃拉拢得靠她一边,那就更加大事不妙。
“姐姐惯会说笑,可我怎么依稀记得,马上有‘喜事’的是姐姐您呢!”万韵秋玲珑八面,立马转向皇帝这边突破,“姐姐生辰就要到了,之前生了那么久的病,这个生日,皇上可得好好替姐姐办一办!”
“嗯,是这个理,回头就要刘宗瑞吩咐下去,着戴总管亲自督办,你……”皇上笑着指指庄妃,“你自己有什么要求,到时候只管放开了跟他提……”
庄妃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所谓兵来将挡,自然能修炼得宠辱不惊,“有劳皇上跟贵妃挂心,臣妾今年三十又三,已然过了贪图浮华热闹的年纪——大费铺张不过更怵目惊心地提醒臣妾又老了一岁罢了,不如到了那日,请皇上来臣妾宫里、陪臣妾闲话叙旧,我叫底下炒几个皇上爱吃的小菜,便是最好最自在不过的了……”
高手过招,可谓彼此都心照不宣。你刚刚不是还要给本宫挖坑设套吗?正好,本宫也投桃报李、好好还你个“顺水人情”!别打量只有你懂得既得便宜、又能沽名钓誉,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你就等着好好享受这个定会无比“奢华”的生辰,以及之后“惊喜不断”的民愤和非议吧!“姐姐方才还打趣我呢,分明是姐姐跟皇后娘娘一样恭俭贤德——不过‘人生苦短’、白驹过隙,也不能太委屈了自个儿。眼下本宫正有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说到这儿,贵妃“心怀崇敬”地望了皇帝一眼,“咱们宫里,不日就会有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不如到时候一起办了,也好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这真是新鲜事!庄妃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呢,皇帝已先点头称许,“贞贵妃甚合朕意!”
这帝妃二人打什么哑谜呢?众人看得是面面相觑。万韵秋十分得意地望了云遮雾罩的庄妃一眼,那神情就像是再炫耀,瞧见了吧,这就是“地位亲疏”,而今由我掌握皇帝的第一手消息!但她嘴上却又无比谦卑,“这样好的消息,还是得由皇上亲自来宣布,才显得格外隆重!”
难怪皇帝今日始终一副笑意甚浓、溢于言表的样子,原来果真发生了社稷有功、龙颜大悦的大事情!“今晨收到西北的捷报,李孟龙将军率领的大军已经兵分两路,双双贡献乌孙过冬夏二都,大约五天前,又在伊犁河北路的苹果城境内大败乌孙****残部,合计斩杀敌军三十万首级,生俘新老两代乌孙王刹迪靡和释修靡——昔年汉朝处于盛时时,有西域三十六国,经过多年游说、征讨,或和或降,至宣帝时,已尽数归于大汉版图,设西域都护府管理各国事物。自汉之后,民力凋敝、国运衰竭,西域诸国纷纷叛乱,又尽数脱离中原统治。此后的千百年间,虽然历朝历代的国君,都曾心怀宏愿,但中原王朝往往自顾不暇,朕跟李将军都是‘子承父职’,立志用尽一生的时间去实现先人未竟的事业——直至我们经此一役,啃下乌孙这块最硬的骨头,加上之前已经克复的楼兰、高昌、龟兹、焉耆等国,以及不战受降、逐步归顺我南梁的且末、小宛、戎卢、渠勒、莎车、疏勒……天下苍生的共同期盼、我朝列位先帝想要收复西域失地的未竟梦想,已经慢慢呈现在眼前、马上可以触手可及呢!”
众人听得皇帝如此振奋、轩昂,一齐跪下向皇帝道贺,“臣妾等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鸿福齐天!南梁盛世永昌!”
看出贞贵妃的厉害来了吧,先给你点甜头尝尝,再一记闷棍把你打醒——就你这歇菜得凉透透的昨日黄花,也真以为自己有脸“阖宫同庆”?皇帝的心思在这上面呢,须得比较,才好让你认清自己几斤几两!
御前强颜欢笑,庄妃自然脸色不会太好看,不过贞贵妃也没得意多久,人的“智慧”都是有“局限性”的,很快地,就轮到了她失算的时候。
“柳才人来了吗?”
没听错吧,皇帝最高兴的时候,居然提起她?
“柳才人?”
皇帝又询问了一遍,这时,一直藏于人后柳氏才瑟瑟微微地出列,“奴婢……柳氏在此。”
皇帝见她衣裳单薄,洗尽铅华,既满意柳氏多年恪尽本分,又隐隐动了恻隐之心,“你教了个好孩子,朕要好好谢谢你!”
“啊?我……”看来不光是大家诧异,柳氏自己都没有搞清楚状况,孩子?谁的?我的?您是说的恺洋吗?
皇帝见她和大家都一脸疑惑的样子,这次不无自豪地向大家解释道,“这一次出征前,朕接受了太傅董大人的提议,暗中派了皇四子恺洋去西域随军——朕有意磨炼恺洋,除却李将军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真正做到了披荆斩棘、上阵杀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同仇敌忾……李将军密报中说,奇袭高昌国那次,正是采纳了恺洋夜半火攻的提议,结果,没有折算一兵一卒,就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整座城池……他小小年纪,就能有谋有断,实在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这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新鲜,实在是太新鲜呢!恺洋?印象里不还是教养所里,一个嬷嬷待得很糙的、口沫鼻涕横流的脏小孩吗?怎么转眼不见,还上战场呢!皇上不是打趣说笑吧!
但,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连柳氏自己都感觉难以置信,皇宫的生存之道,活着的每一天都实在过于惊险,她自己身份卑微,已经四五年,没有再见过自己的孩子了,包括中秋家宴、除夕家宴这种“举家团圆”的时刻,就算人家不嫌她身份低微,好心留了她的位子,她的孩子,也不如别的皇子身份尊贵,如若不是皇帝想起,特意诏见,也很难有机会进宫一趟。所以有多次,机会“很好”的时候,柳氏都是躲在人群后面远远地,看同样淹没在人群中的、身量小小的他一眼。
平日里视如草芥的人生,到今天先是受了舒嫔侮辱,而后又居然能跟皇上说上话,最后还得到了魂牵梦萦的孩儿的“好消息”,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让她这颗“小小”的心脏,需要画上好几倍的时间,才能慢慢消化、承受。
上得战场了,那如今他长多高了呢?柳氏这才觉得恍如隔世,原来,不知不觉,我的孩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托皇上鸿福,恺洋才能如此争气……”柳氏好半天才相信这不是做梦,而是事实,苦尽甘来,不由得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奴婢是粗人,什么都不懂,多亏皇帝一手栽培恺洋,他才方能成材!”
尊卑有别,偶尔听柳氏讲几句话,真是像从头到尾淋浴一样“柔软、舒服”,受够了贞贵妃她们这样,有“身份”、有“姿态”的女人的日常,偶尔换个人调剂调剂,倒更让人感受到身为男人、身为天子的“君威”。是以,皇帝特地上前扶起柳氏,她身上没有一件饰品,手也极粗糙,是个安分、老实、勤恳做事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朕不许她运气太差。于是皇帝又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十日之内,李将军便会带人去最西边的于阗受降,而后,便会整军戍边、率有功之人班师回朝。朕打算将今年的中秋家宴办成犒军大宴,着封柳氏为婕妤,也好到时候跟朕的后妃一起在泰和正殿外迎候壮士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