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杨锦帆独自一人走进了深山。
普陀山四面环海,山石林木、寺塔崖刻、梵音涛声,充满一片佛国的神秘色彩。
普陀禅寺里,杨锦帆在扫地、担水、劈柴、烧火、做饭,他做了一名普通的寺僧。每天清晨,当寺院的大钟敲响的时候,和尚们在集体念经,杨锦帆也跪在其中,慢慢地,时光的霜雪染白了他的双鬓,皱纹爬上了他曾经红润的脸颊。
高大的殿宇,雄峙的大雄宝殿,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为他的生命打开崭新的天地。
岁月更迭,时过境迁,48年的时光倏忽而过。当历史的车轮滚入21世纪门槛的时候,在普陀禅寺苦苦修行近50载的杨锦帆如今已是一位年近八旬的耄耋老僧了。他现在已是一位功力高深、德高望重的法师了,法名普济。
这一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在寺院的偏殿中却发生了一件事。
满头白发的普济师父正端端正正在蒲团上打坐,手握念珠,微合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一位民政局的干部领着一位年迈的妇人走进了大殿。一位小沙弥禀报道:“普济师父,有人找您。”
一位民政干部上前施礼道:“普济师傅,这位白女士找您,她有话要同您讲。”
杨锦帆没有睁眼,此时白若璃走了上来,向普济施了一个礼。只见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丝绒旗袍,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毛线外套,两鬓如雪,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杨锦帆,普济法师,我是白若璃。我从台北来,专程来看望您。”白若璃的声音听起来恍若隔世。
普济抬眼看着白若璃,好像不认识一样,一阵短暂的愕然之后淡然一笑,“对不起,女士,你找错人了。”普济说完话,又闭上双目,依旧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
“没错,你就是杨锦帆。”白若璃瞪大眼睛说,“虽然你隐姓埋名近50年,但我还是有办法找到你。”
普济轻声吟道:“50年来一梦长,牺牲自我为谁忙,醒时顿觉佛缘近,心印菩提万丈光。”
白若璃闻言禁不住热泪盈眶,声音有些颤抖和喑哑,“普济师傅,即使你不承认自己是杨锦帆,但我还是把你当做当年的杨锦帆,那个为国家作出过贡献、为民族作出过牺牲的杨锦帆。我千里迢迢从台北绕道美国又辗转来到这里,就是想在有生之年见你最后一面。同时我也想告诉你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当年我跟了万里翔,是我一生最大的败笔,其实我爱的并不是他,而是你呀。但一失足铸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了。”
普济微睁双目,表情木然地说:“这位女士,世事如棋,人生如梦,一切都是上苍安排,命里注定,唯有虔诚拜求佛祖慈悲,菩萨保佑,才能减轻罪孽呀。”
白若璃苦苦劝道:“普济师父,你好好想一想。你一个人在这深山古刹,青灯黄卷,孤苦伶仃,艳芳又走得早,你心里的苦有谁知道?不如你跟我下山,去过一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和我一起携手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普济神情越发漠然,“尊敬的女士,你说了那么多,我一句也听不懂。作为出家人,我奉劝你,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
这时,又一位民政局干部走了进来,礼貌地说:“普济师傅,有一位美国女士想见见您。”
话音刚落,一位白发苍苍的美国妇女走了进来。这位美国女士用尊敬的目光望着坐在蒲团上的普济,操着不太流利的中国话道:“杨锦帆先生,我叫玛丽亚,我是德莱恩先生的女儿。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普济一怔,摇摇头道:“谁?德莱恩?我不认识。”
玛丽亚说道:“杨先生,你不可能不认识德莱恩,他就是1939年来中国给你讲过课的那个德莱恩。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父亲在1959年因病去世,他的遗体按照美军最高规格的全套军礼下葬在阿林顿国家公墓,《纽约时报》在讣告中称他为美国密码学之父……”
普济睁目开言道:“我一句也听不懂。尊敬的女士,你找错人了,我不叫杨锦帆,我法名普济,我就要和人类告别了,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普济站起身,缄默不语,向着后院走去。白若璃追了一步,抬手道:“哎,普济师父,对我刚才的请求,请你说句话吧,只说一句也行,只一句。”
普济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深情地看了白若璃一眼,又看看她身边的那位美国女士,眸子里掠过一丝真挚,似有隐隐的泪光在闪动,但转瞬间又蒙上一层浓重的阴翳,他神色极为凝重地说:“老兵不死,唯有凋零。”那声音很轻,很轻,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大殿深处走去。
杨锦帆回到后殿,坐在蒲团上,合上了双目。刚才的会面让杨锦帆本已平静的心海,再次波翻浪涌,感慨万千。几十年来,他遁迹于深山古寺,远离社会,远离红尘,他本以为自己早已销声匿迹,变成了胜利后的人们最先遗忘的一群,变成了无名英雄纪念碑上没有来得及镌刻上去的身影,变成了作曲家们尚未谱出的充满战火硝烟的旋律。回首一生,漫漫长途,他一生都在逃避着什么又在追求着什么,他的内心,曾有过巨大的矛盾、巨大的冲撞、巨大的骚动,但在几十年的香火熏陶之中,慢慢地消解了,熔化了,透明了,一股戾气早已化为一团祥和。
如今,他只承认自己是一只电键,一支匕首,一束琴键上的火焰,一首意志的悲歌,他那双细长白嫩用来弹奏钢琴的手指,把自己一生的血与火、泪与笑、成与败、爱与恨、喜与悲、离与合,编成一支只用密码的“滴”和“嗒”两个音符编就的战歌,在战争的五线谱上,执著地、勇敢地、宿命般地翱翔过。
他不由得想起了无颜再见的爹和娘,想起了教他做人的大哥杨锦云,想起了音乐老师庄丽媚,想起了异国的初恋情人歌丽娅,想起了睿智博学的恩师德莱恩,想起了出生入死的战友林闻涛,他们的音容笑貌,早已融入到大时代的波峰浪谷之间,隐没在战歌的旋律中和红旗的皱褶里。
现如今,爱人走了,战友走了,情人走了,先生走了,他们都走了,该说的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也已成为永恒的秘密,他可以安心瞑目了,因为他和那些真正的战士一样,当中华民族面临存亡绝续的历史关头,曾点燃过一盏灯,放在心里。他的精神引路人黎耀东的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把自己交出去,交给革命,交给人民,交给党的事业。
几日之后,普济静坐榻上,望着众僧,轻言道:“你们念经,送送我。”
众僧人围在旁边,面容悲戚,一起念经。普济端坐,双目紧闭,双手合十,神情泰然。
一小僧对旁边高僧道:“他走了。”高僧眼睛都未睁,“不,他这样的人精神是不死的,他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是的,当中华民族面临存亡绝续的历史关头,他曾点燃过一盏灯,放在心里。和无数默默无闻的先烈一样,他们给众生打开了通道,却不能亲见彼岸的曙光;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却无力在碑上镌刻姓名;他们用热血谱出幸福的色彩,却无缘享受阳光的拥抱。但他无怨无悔,直面人生,始终怀揣着一粒信仰的火种。
万缘放下,即是解脱,他要涅槃了,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可爱的世界吧,那是壮美的一眼,壮烈的一眼,壮哉的一眼啊,那些青春、热血、誓言、理想、信仰、意志、爱情、梦想,正驾着时光的翅翼,伴着永不消逝的电波,永恒地遨游着,飞翔着,激荡着,飘扬着,流淌着,传播着,诉说着,直到万世千秋,地老天荒。
袈裟在火中翻飞飘扬,杨锦帆双手合十,含笑苍穹,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