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后,上海解放了。
黄埔江畔鞭炮声响彻云霄,街上锣鼓喧天,红旗飞舞,人声鼎沸,黄埔江边的几条街道上,挂满了大标语,所有的人全都涌到了街上,叫着,跳着,如醉如痴,狂欢达旦。
工人们高喊:“上海解放啦,上海解放啦!”
解放军排列着整齐雄壮的队伍进城,前后左右都是彩旗和标语。马世龙和郑艳芳挤在人群中扭起了秧歌。
郑艳芳激动万分地说:“解放啦,世龙,不,锦帆,我们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杨锦帆闻言紧紧拥抱着郑艳芳,二人久久地凝望着对方,一时间感慨万千,抑制不住狂喜的泪水夺眶而出。
电厂马路上,马世龙、郑艳芳佩戴着红袖标,和几个拿枪的工人师傅有说有笑地走着,老邓走过来道:“哎,马太太,今天解放军进城啦,今晚我们工会要举办一个庆祝上海解放的歌咏大会,请你一定参加,给我们唱支歌吧。”
郑艳芳有些腼腆地说:“哦,我已经好久不唱了,怕唱不好。”老邓笑道:“没关系,我们都是工人上台唱呢,又不是专业比赛。”
郑艳芳和杨锦帆交换一下眼神,郑答应道:“那好吧,我唱。”
当晚7时许,他们走进大车间。大车间一角,用钢管和木板拼搭起了一个简易舞台,舞台上方的横幅上写着:隆重欢迎上海解放暨上海工人首届歌唱大会。
演出已经开始,100多个工人正在演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台上威武雄壮的歌声吸引着台下成千上万的工人和解放军战士,人人脸上露出兴奋和激动的表情。
杨锦帆和郑艳芳挂着纠察队的臂章,挤在人群中观看节目。观众有的站、有的蹲,远处的观众爬在车床上,有的站在箱子上、窗台上,翘首观看。
科长老邓走来,对二人道:“哎,老马,马太太,下面该你们的节目了,请准备吧。”
马世龙拉着郑艳芳的手,从人堆里挤过,来到了后台。
舞台上,节目一个接一个,演得热火朝天,这时,司仪走上台来宣布:“下面一个节目,独唱《黄河颂》,演唱者,郑艳芳,钢琴伴奏,杨锦帆。”
郑艳芳和杨锦帆大步走上台来,杨锦帆坐到钢琴前,向郑艳芳点了下头,挥动双手,弹出铿锵有力的前奏,把台下的人们一下带进了烽火连天的岁月。
一位男演员,站在台口朗诵道:“朋友!黄河以它英雄的气魄,出现在亚洲的原野;它表现出我们民族的精神,伟大而又坚强! 这里,我们向着黄河,唱出我们的赞歌——”
郑艳芳舒展歌喉,饱含深情唱道:“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惊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浊流宛转,结成九曲连环,从昆仑山下,奔向黄海之边;把中原大地劈成南北两面……”
“哗……”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工人们有的为她喝彩,有的陶醉在动人心弦的歌声中。
车间门口,特务崔际胜从人堆里挤了进来,他不时地紧张地四下窥视,不时看看身后,把鸭舌帽压得更低,双手插在兜里。阿香也挤进了人堆中间,她似乎发现了崔际胜,但一晃就不见了,她分开众人,急切地寻找着目标。前面有一个男子的背影非常像崔际胜,阿香紧紧跟着他,但那人转过身来,却原来是个普通工人,阿香的目光四下逡巡,焦急地寻找着。
舞台上,郑艳芳动情地唱着:“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五千年的古国文化,从你这发源,多少英雄的故事,在你的身边扮演!啊,黄河!你是伟大坚强,像一个巨人出现在亚洲平原之上,用你那英雄的体魄筑成我们民族的屏障。啊,黄河!你一泻万丈,浩浩荡荡,向南北两岸伸出千万条铁的臂膀……”
车间角落里,阴暗处,一群工人观众的后面,崔际胜终于找到一个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台上演唱的人,他四下窥伺一下,悄悄掏出手枪,顶上火,抬手瞄准了正在演唱的郑艳芳……
阿香急忙拨开人群,从人缝里挤出来,她一眼发现了10米开外的崔际胜,她迅速拔出枪来,隔着人群高喊道:“狗特务,放下你的枪!”
崔际胜听见喊声,一个激灵,惊回首,望见阿香离他还远,他很快镇定一下情绪,扭过头,凶狠地扣动了扳机……
阿香的枪同时鸣响:“当!”
台上歌声戛然而止,郑艳芳左胸顿时殷红一片,她双手捂胸,向后倒下。
崔际胜后胸中弹,晃了两晃,一下扑倒在工人群众中。“抓住他,狗特务!”工人们愤怒地喊道。阿香被拥挤的人群挤倒在地上,一个工人纠察队员弯腰扶起地上的阿香,阿香指着崔际胜道:“快,那人是国民党特务。”几个纠察队员把崔际胜翻过来,发现他已经死了。
舞台上,杨锦帆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倒在血泊中的郑艳芳,急切地叫道:“艳芳,艳芳!”一位老工人跑上台来,看着血流不止的郑艳芳道:“快快快,叫车,送医院哪。”
几个工人抬来了担架,人们把郑艳芳放上担架,几人抬着担架匆匆跑去。
医院抢救室外。手术中的红灯亮着,马世龙来回踱步,眼中透着焦急、担忧和恐惧。
阿香和一个护士轻轻走来。马世龙上前握着阿香的手道:“阿香,谢谢你。”
阿香愧疚地说:“马大哥,对不起,我出手慢了一步,唉……”
突然,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马世龙立刻上前,急切问道:“医生,怎么样,她还有救吗?”
医生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镜片,抬起泪眼道:“对不起,同志,她心脏中弹,又出血过多,她……她……”医生实在说不下去了,低着头匆匆离开。
一辆车子从手术室推了出来,郑艳芳身上盖着白布,脸也蒙着,马世龙扑上去,揭开白布,只见郑艳芳静静地躺着,气息全无,脸如白蜡。
马世龙哭叫道:“艳芳,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阿香来到马世龙身后,抚着他的肩背,慢慢扶起了他,眼中热泪长流。
上海烈士陵园。
山坡上林立着一块块雪白的墓碑,一队队、一行行、一层层地整齐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好像出征的战士正在接受战前的誓师和检阅。
杨锦帆手持鲜花,面容哀戚,步履沉重,凛冽的冬风猛烈地刮着,掀起了他凌乱的头发和衣角,阿香在一旁扶着他,二人缓步来到一块墓碑前。
一块高大、雪白的大理石墓碑矗立着,四周青松环绕。墓碑上书:郑艳芳烈士之墓1921.3—1949.11。
当碑文刺入眼帘,杨锦帆一下扑倒在墓前,热泪奔涌而出,双手哆嗦着摩挲着“郑艳芳”几个字,耳旁突然响起妻子的话:“锦帆,我要和你一生相守,永不分离。锦帆,我相信你一定会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杨锦帆不禁痛哭失声:“艳芳,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你听见了吗?艳芳,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啊!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一个人,我不能没有你呀……你说过,解放了,我们一起转业,去过平静的生活……可你就这样走了,你还没有给我们生儿子啊……你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
墓碑,鲜花,碑文,杨锦帆悲恸欲绝,殛痛椎心,忍不住号啕大哭。
美国二战名将巴顿将军曾经说过:一个最好的战士应有的结局,就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看到胜利的旗帜升起。
从特务枪膛里射出的最后一颗子弹,饱含着对一个新生共和国的诅咒和恐惧,它不但扼杀了一段用鲜血谱就的歌声,还带走了一个美丽的生命。
最不可饶恕的是,它还同时撕碎了杨锦帆对未来的美梦和对明天的憧憬。他的一世英名,他的作为中国一流谍报专家的传奇经历,都在一声枪响中永远地合上了大幕。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曾经是党的忠诚战士,他曾为这个人民的政权出生入死,曾经在另一条战线上忍辱负重,浴血奋战,作出过无可替代的贡献。命运似乎给杨锦帆开了一个最荒唐、最可怕、最惨痛,也最不可思议的玩笑。
上海军管会大楼。楼前有解放军战士在站岗,有些干部模样的人在进进出出。
杨锦帆来到传达室,俯身窗口,怯生生地问道:“同……同志,我想见……领导。”
门岗:“请出示你的证件。”
杨锦帆摸摸口袋,“证件?我没有证件。”
“没有证件不准进。这是军事重地,懂吗,请你离开这里。”杨锦帆一听急了,“哎哎,同志,我的确有重要的事情要见领导。”
门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那这样吧,你先登个记,我打电话请示一下。”门岗拿起了电话。杨锦帆在一个本子上写下名字,不一会儿,一位干部模样的女同志走了过来,问道:“小刘,怎么回事?”
门岗指着杨锦帆道:“这个人说要见领导。”杨锦帆对女干部道:“嗯,是这样,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向党汇报。”
女同志看了看他道:“重要的事?那好吧,你跟我来。”杨锦帆跟着女干部走进院子大门。
接待室里,女干部领着杨锦帆走进屋,指着一个椅子道:“你先请坐,我一会儿就来。”
杨锦帆落座,不一会儿,女干部领着一位中年男干部走了进来。二人在办公桌后面落座,很严肃地看着杨锦帆。
中年男干部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杨锦帆道:“嗯,是这样的,我叫杨锦帆,我老婆叫郑艳芳,她是中共地下党,不过已经牺牲了,我想向领导说明的是,我也为党作过许多贡献,我还写过入党申请书呢。”
中年男干部:“杨先生,你怎么能证明自己写过入党申请书呢?”
杨锦帆:“这个只有我老婆才能证明,不过……不过……现在她不在了……”杨锦帆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中年男干部道:“杨先生,请不要激动,慢慢说。你想想,还有什么人能够证明?”
杨锦帆忍住泪水道:“因为,因为是地下工作嘛,都是单线联系,原来我老婆都是和周先生联络,我的入党申请书也是交给老周的,后来听说老周调走了,又来了个老秦。”
中年男干部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慢点儿,那个老周叫什么名字?”
“叫……周……周什么龙,对,周曦龙,后来那个老秦就不知道叫什么了。”
男干部在本子上记下,抬头道:“好,我们会调查的。杨先生,那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我、我、我……不好说啊……”
男干部和女干部交换了一下眼神,扭头道:“杨先生,你不用怕,如实说吧,没关系,只有说出来,我们才能帮到你,明白吗?”
杨锦帆沉吟道:“我……算了,说吧。我是国民党军统的中校谍报员。”
男干部顿时露出警惕的目光,“哦,是军统的?还是个中校?”
杨锦帆点头道:“对,是军统的,我老婆就是打入军统的中共地下党。”
男干部道:“这个情况很重要,杨锦帆先生,这样吧,你要写一份交代材料,把你和你老婆的事情写清楚,还有你所说的贡献都写上,你自己参加军统的经过、认识哪些人,都要写清楚,明白吗?”
杨锦帆有些惊慌,“我写?没问题,您贵姓,这位同志贵姓?”
男干部:“我姓潘叫潘曙东,她姓张。”
杨锦帆恳切地说:“潘同志,张同志,我没别的要求,我只希望领导能为我做主,洗刷掉强加在我身上罪名,至于能不能再做一名共产党员就不敢奢望了,只求能做回一个普通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就行了。”
老潘和张同志交换了一下眼神。老潘道:“杨先生,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实情的话,你的这些要求都不难实现。现在,请你住进我们的招待所,要尽快把材料写出来,交给张女士。”
杨锦帆起身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写。”
军管会会议室里,七八个解放军军官在座,老潘和张女士也在座。
一位首长拿着一份材料道:“这个杨锦帆在国民党军统干了10年,1939年进的军统军技室,主要负责破译日本人的密电码。根据另一份材料显示,他曾经破译过日本袭击珍珠港的密电码,曾创下反法西斯战争的奇迹,应该说,他对抗战是有功的。”
另一位首长也举着一份材料道:“他没有跟着国民党逃往台湾,最后选择了分道扬镳,说明他并不是死心塌地地为国民党卖命。”
老潘介绍道:“他老婆郑艳芳同志的确是一位忠勇可嘉的女英雄。长期潜伏在汪伪政权内部,输送情报,掩护同志,偷运药品和解放区急需的战略物资,立下过无数的功勋,可惜死在国民党特务的枪下。可问题是他说的老周,也就是周曦龙同志在随部队攻打天津的时候牺牲了。另一个老秦,因为时间短,对杨锦帆的情况不十分了解,现在无人能够证明,他曾经写过入党申请书。仅仅凭他写的材料也不能证明,他是我们自己的同志。”
张女士道:“是啊,真可惜,唯一可以证明他的,就是他太太郑艳芳同志,可她不幸牺牲了,命运对他可真是太残酷了。”
首长说道:“是的,可我们不能因为同情他,而放弃对他进一步的甄别和审查。我看这样吧,先把他羁押一段时间,等问题全部审查清楚了,再作处理不迟。”
另一首长道:“是啊,不论他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还是像他说的那样,不但于民族无罪,反而对国家有功,我们共产党对人,从来都是负责任的,我们的政策历来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随便冤枉一个好人’。但鉴于他曾经在国民党的要害部门工作过,为了不给党带来更大的危险和损失,我看还是把他关进监狱比较好。”
几个军官成员交换了一下目光,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上海某监狱。一些留用的旧警察(因为新政权刚刚建立,一些国民党时期没有干过坏事的警察,作为留用人员仍在工作着,但他们沾染的一些坏习气使得问题变得更复杂了)懒洋洋地看着囚犯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