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锦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暗骂自己,强逼自己下定决心,抬手去按门铃。
后来接到通知说一周后要发表竞选演说,实在不知该如何准备演讲稿,唯一的友人路和又是绝对的玩乐主义者,显然不会成为良好的求助对象。束手无策之下,她只得向林嘉言求援--就像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例外的那样。
林嘉言很爽快地答应了,约定周末来辅导她写,之后又征询地点。
“我住在表姐家里……可能不太方便。”她突然想起这一层,有些不安地望着对方。
“那到我家里来好了。”林嘉言毫不思索地提议。
一会儿表现得客套疏远,一会儿又跟以前一样熟稔自然,她快被搞糊涂了--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上林嘉言在新台的家拜访啊。这样想着,不禁又有些紧张起来。
林家位于颐北高中所坐落的颐水路,这是有名的高级住宅区,视野内鳞次栉比的漂亮住宅令她连连啧叹。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门内是一身居家装束的林嘉言。
“呃,打、打扰了。”秦锦秋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拎起手中的提袋,“这是礼物。”
林嘉言一脸怪异地望着她。
“欸,怎么了?”她被看得有些不安。
“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礼?”到他家里来还带礼物?唱的是哪一出?
还不是你这家伙态度忽冷忽热的,不谨慎小心一点怎么行--在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笑得愈发贤淑和煦。
“先进来吧。”
一幢设计别致的三层小楼,一座漂亮的庭院,林家住宅的构造并不复杂。被庭院中高大的藤架吸引了目光,她好奇,“那是什么?”
已经跨上楼梯的林嘉言脚步一顿,“葡萄。”
“咦,还有人在家里种这个啊?你爸妈真有创意。”
“我爸妈经常不在家,没闲暇照顾花草。”林嘉言说,“那是我……种的。”
“你种的?”
“……嗯。”
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个“我”后面有个很耐人寻味的停顿?
算了,大概是错觉吧。
从藤架上收回目光,秦锦秋恶作剧似的踩着林嘉言的影子尾随他上了楼。
从小学一年级打破老师办公室窗玻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迫使对方屈服为自己写检查开始--每每遇到困难,林嘉言永远是她第一求助的对象。多年来的检查书,小学竞选中队长乃至大队长的演讲稿,初中的入团申请,一次又一次捉刀代笔,他从未露出过不耐的神色。
其实,有个青梅竹马,也不赖呢。
只有这种时候,秦锦秋才会诚挚地这么觉得。
长达三页的稿子落入手中,瞄了一眼挂钟,才过去一个小时而已。每一个碳素墨水写成的字都秀逸洒脱。她正为久违的字迹热泪盈眶着,忽听林嘉言说:“先念念看吧。”
“欸?”
“演讲可是要讲出来的,你以为把稿子交上去就能了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抿抿唇,从沙发上站起身,她清清嗓子,有些生硬地念道:“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
她注意到林嘉言的眉头微微蹙起。
“怎、怎么了?”
“为什么……”林嘉言看着她瑟缩的、完全无法放开的站姿,“这么小声?”
就算到时候用麦克风,恐怕也没法让全场听清楚。
“再试一下吧。”
再试一下也还是一样。
秦锦秋五官皱作一团。她也很努力地想要念得很自信很大声,但声音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在喉咙里,无论如何用力也无法冲破那层束缚。
更感意外的是林嘉言。他记得她小学竞选大队长时可是在全校师生面前载歌载舞全然不见羞涩腼腆,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真的是……换了环境的缘故?
“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拿饮料,你想喝什么?”仿佛安抚一般,林嘉言朝她微笑了一下,站起身。
“松子茶……呃不,白开水就好了。”脱口而出的松子茶是松风镇的特产。
“放轻松,松子茶家里也有的。”他拉开房门,日光倾泻进屋内,“你先坐一下。”
在日光洒落房内的瞬间,也有什么东西晃了她的眼。
扫视四周,最终发现了桌面上反光的相框。
拗不过好奇心,她走近写字台,拿起相框--是林嘉言的照片。比现在要更稚嫩水灵一些的模样,但看着看着,总觉得有些奇怪。
那个笑容,不像林嘉言。
该怎样形容那个笑容呢……钝钝的,带些傻气,心无城府。
林嘉言从小沉稳内敛,怎么会露出这种笑容?
可那张脸,分明就是林嘉言无疑呀。
正疑惑着,林嘉言已经端着托盘回来了。熟悉的清雅茶香顿时充斥了鼻腔,身心马上舒畅起来。
“怎么在看这个。”搁下托盘,林嘉言走过来,顺手将相框反扣在桌面上,“来喝茶吧,喝过再练习一下。”
果然是她多心了吧。哪里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依旧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演讲稿能够很流利地背诵出来,但还是无法放开来表现。告辞时已是薄暮时分,走出林家大门,婉拒了林嘉言送行到路口的提议,她挥挥手道别,转身慢慢往颐水路外的公车站台走去。
林嘉言望了她的背影许久,扭头进屋。夕照的金红和阴影的灰黑构成视野的主色调,他伸手拿起相框,拇指抚过照片上少年毫无心机的傻气笑容。
闭上眼。声音有些哽咽。
“述谣,她就是我想介绍给你认识的阿秋……你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却早已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身影在他背后站定,毫不客气地夺过了他手中的照片。
“你没有资格思念他。”
那人说。
“林嘉言,我真恨不得你去死。”
六岁那年,父母带林述谣回松风镇老家过年,才第一次相见。
面团子一样粉嫩可爱的小孩子咬着指头瞅了他好一会儿,久到他忐忑不安,才突然张开莲藕般短短的双臂,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抱抱。”
他第一次叫他“哥哥”。
如此自然。
相比起来,他的不安胆怯简直多余。尽管长辈都笑言“反正是双胞胎,喊名字就好了啊”,林述谣依旧坚持叫他“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喊得人内心都柔软起来。并且,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那时候的他也同样只有六岁而已,相比起来却已经稳重成熟很多。却在那一个瞬间,开心得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他的弟弟呵。
第一次见面,他们仅仅在一起一晚而已。次日一早,父母就因工作急急地带着林述谣回了新台。
父母工作繁忙,再加上管制严格,林述谣极少有回松风镇的机会。偶尔他会趁家里没人偷偷溜来,但也待不了多久就被逮回去--细想起来,他们真正相聚的日子少得可怜。
“我很想你噢。”
“我跟同学说,我有个很厉害的双胞胎哥哥,他们都很羡慕呢。”
“下次哥哥也来新台玩吧,大家都想见见你啊。”
“不要分开就好了。”
“最喜欢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哥哥。”
我却已经没有资格思念你。
“这里这里!”路和高高挥舞的双臂格外醒目,秦锦秋端着柳橙汁一路披荆斩棘而去,抵达桌边时已是大汗淋漓。
“对不起噢,我很没有绅士风度吧,竟然让女生买饮料。”路和笑得格外灿烂。
“石头剪子布,愿赌服输。”秦锦秋坐下,用目光去杀对面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账。
简单的一荤一素,颐北高中的食堂菜色华丽价钱更华丽,寄宿在表姐谢光沂家不方便准备便当,只得节约为上。拆开番茄酱包,秦锦秋低下头去与已经连续吃了一周的蛋炒饭战斗。
“对了,学生会的竞选快要开始了吧?明天还是后天?”一只虾仁落进餐盘里,路和摇着手指,意指“这是我不喜欢吃的你不要还给我”。
这人表达好意的方式怎么偏这么迂回呢……叹了口气,虽然她自尊心强烈,但若是好友的善意,她也不会拒绝。“明天下午。”将虾仁塞进嘴巴,她含混不清地说。
“在哪里在哪里?我一定会去围观的!”
“什么围观--”用青椒丢他。
路和张嘴准确地接住,刚想调侃,就听邻桌有人插嘴:“你真的要去参加学生会竞选啊?”
还不待秦锦秋回答,另一人就截过话头,“当然的,人家可是学生会成员特别推荐呢,多荣幸啊。”
最后四个字说得怪腔怪调,她再迟钝也听得出其中的嘲笑意味。那桌坐的是班上的班委团体,早听人提过班长因为她额外得到一张报名表而心生不满,但当抨击实实在在地降临,她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你们!”抢先她一步,路和拍桌站起,“道歉!”
被惊了一大跳,秦锦秋小声唤他,“欸,算了……”尽管不甘,但还是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桌人面面相觑。
“道歉!”路和语气危险地重复。
从来都是一脸灿烂过分的笑容,第一次见到他发火,身为被袒护方的秦锦秋也吓得缩缩脑袋。
挺恐怖的呀。
讨了个没趣,班长带头,一群人端起餐盘急匆匆离开。伸手扯扯路和衣袖拖他坐下,朝周遭的观望目光一一致以抱歉的表情,秦锦秋小声抱怨:“太招摇了啊。”
“对那种人,脾气太好会被欺负的。”路和还在愤愤,却在对上她的脸的时候一愕,“你那什么表情?”
“没、没什么……你跟我表姐说一样的话欸。”
“噢,那叫声表哥来听听。”
“……表~哥~”
以路和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讨饶告终。
秦锦秋笑得得意,以此掩饰当路和站起身替她驳斥对方时内心波澜顿起的感动。
她有了个很好的朋友啊。
从小到大,因为身边一直有林嘉言存在的关系,男生自卑而不敢接近,女生则多半表现得羞涩,以至于她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感觉还不赖。
“……这可是年度大新闻哟!”
“颜乔安在开学第一天就向A班的林嘉言告白耶!太耸动了!”
“林嘉言似乎也没有拒绝?其实我觉得他俩超般配的!”
端着餐盘的双手蓦地一抖。
走在前面的路和奇怪地停下脚步,“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呢?
从说话利索稍稍懂事开始玩过家家,对方扮演“国王”,她则毫不客气地占领“王后”的角色。王子公主,法师女巫,无一例外。同巷的孩子们嚷嚷着“好奸诈”,她乐呵呵地照抢不误。
之后捡到了林甜甜,她恶作剧地管对方叫“爸爸”,默认自己为“妈妈”。
少不更事的她,一直大喇喇地占据着他身边最近的位置。
“明天,一定会说的。”
那句话,还能说出口吗?
林嘉言,我……
错过了的“明天”,就是错过了。
一二三,走过来。三二一,走回去。在十来米长的走廊上踏来踏去,企图消弭心中愈发成形的紧张。排在前面的竞选者一个比一个表现优秀,相比起来自己简直是……摊开手中已经攥得破破烂烂甚至被掌心汗水濡湿的演讲稿,大大的“加油”二字令她安心些许。
是林嘉言的字迹。
不知他是何时写的,不过发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心口犹如一块大石落地,感到无比踏实。
“23号,一年A班,秦锦秋。”
深吸了一口气,她跨步走上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步伐沉稳。
评审席上坐着三位老师,此外都是学生会的成员。师织朝她笑了笑,比了个V字手势。颜乔安从资料上抬起头,察觉到她的注视,眸中似乎也染了些笑意--她刚刚才知道,颜乔安担任的是学生会秘书长的职位。再右边坐的是文艺部长颜欢,表姐每晚必念八十次的冤家对头。
意外地都是熟面孔。
不过不能掉以轻心,至少为了同样努力帮着忙的林嘉言,一定要尽全力。
扶正麦克风,她放开演讲稿,张口。
音响将她的声音送到阶梯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在偌大空间里反复回荡。字句于脑海中排列整齐,有条不紊地自口中脱出,一开始僵硬的躯体也逐渐放松灵活起来。
她想起小学六年级时的大队长竞选。
她同样忐忑不安,竞选的前一晚哭了整夜。抓着林嘉言反复练习背诵,生怕临场忘记词句。直到老师念出她的名字,小腿还一直打着颤。
那个时候,林嘉言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说:“加油”。
加油。
真是像有魔力一般的两个字呢。那个时候是,多年以后的现在,也是。
环顾场中,视线越过一排又一排的座椅,最终在阶梯的最顶端发现了那道清雅俊秀的身影。
我所熟悉的松风镇也好,全然陌生的新环境也好,只要被你注视着……也就觉得安心了吧。
秦锦秋望进他的双眼,感激地一笑,而后退后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的演讲完了,谢谢大家。”
掌声如雷。
师织竖起大拇指。颜乔安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颜欢侧身找到躲在人群中的谢光沂,点了点头。
她从林嘉言赞许的微笑知道,自己做得很好。
彼时离开学已经很久了。
公告栏上红榜贴出新一届的学生会成员名单。廊间人头攒动,大家都想知道接下来的一年中将是哪些天之骄子掌控颐北高中的课余生活。
秦锦秋挤在人潮中,努力地仰头望着。
学生会会长,师织。
秘书长,颜乔安。
文艺部长,颜欢。
再往下。
文艺部,干事,秦锦秋。
“不错嘛。”师织停在她身边,啧啧道。
她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学姐。”
“以后我得严格要求你喽。”师织回以笑容,“给他们看看吧,你的优秀。”
不知为何,听了这一句,内心突然变得激动难以平静。她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点点头,“是!”
秦锦秋,来自松风镇的土包子小姐,成功跻身颐北高中学生会,成为文艺部小小干事一名。
以此为起点,继续向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