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脑中迅速过滤了松风镇值得游览的景点,从中再次仔细斟酌挑选,但随即秦锦秋就悲哀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当导游的天赋。
“这儿是铜莲寺,再晚几个月的话樱花会很漂亮。”
“……嗯。”举起相机咯嚓咯嚓随手按了几下。
“这儿是松风镇最老的书斋,有很多稀有书籍。”
“……唔。”随便抽出一本一目十行地翻了翻。
“这儿是镇子里最有名的茶馆,松子茶一绝噢。”
“……哦。”径直端起杯子心不在焉地啜了几口。
秦锦秋欲哭无泪。她可是很卖力地在推荐了,可游客本人却从头到尾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隔一会儿就不知神游去了何方。先前的紧张无措根本是白费,因为对方压根儿不会主动开口。
真是的,根本一直都在走神嘛。
尽管觉得奇怪,但也因此而松了口气。
走得累了,秦锦秋在河边拣了一块干净的平石招呼颜乔安坐下。
人们大都去了镇中心赶集,河畔一片静谧,乌篷船也多半泊在岸边。
跑去不远处的小店买了饮料回来,秦锦秋气喘吁吁地坐下,拍拍胸口理顺呼吸。
“你不讨厌我?”颜乔安突然说。
“咦?”秦锦秋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为什么要?”
“因为林嘉言。”颜乔安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犀利,“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假如我告诉你,我真是为了林嘉言来的呢?”
呼吸蓦地一紧,秦锦秋回望向她,想要弄清她的意图,却依然以失败告终。胸口闷闷的,但仍真诚地说:“假如是那样,也不让人奇怪吧。能让言言喜欢的,一定都是好人……而且……你很好。”
颜乔安怔了怔,轻轻笑了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玩笑,“还真是……天下的傻瓜一个样啊。”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沾染的薄尘,问:“这个镇子的郊外,是不是有间废仓库?”
秦锦秋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点头,“有的。”
“带我去那里。”颜乔安说。
松风镇的西郊有一个茶厂,距离茶厂不远则是废置多年的老旧仓库。找不到直达的公车,两人步行了很久才抵达目的地。四野开阔,冷风呼啸着灌进衣领。秦锦秋捂紧衣领,朝掌心呵了两口热气。偷眼瞄着颜乔安,发现对方虽也顶着风沙却依旧走得笔挺自如。
如果是她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竞争力吧。想着,又有些泄气了。
常年无人,铁皮大门已锈迹斑斑。虽未落锁,还是费了好大劲才推开。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阵阵咳嗽,秦锦秋一边伸手在面前挥舞着,一边对身后的颜乔安说:“还是等会儿再……”
话未说完,颜乔安已径直越过她,跨入仓库大门。
“抱歉。”她低声说,“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仓库里堆满陈旧器械,犄角旮旯里结了大片的蜘蛛网。本就不解颜乔安为什么会点名来这里,现在甚至感觉这儿才是她到松风镇的真正目的。秦锦秋迟疑了一下,“那……我出去等。”
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般,颜乔安走到一只小铁箱旁,毫不在意上面厚厚的一层尘埃,屈身坐下了。察觉到她的异样,但秦锦秋最终决定不多问,沉默地退出了仓库。
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又回了一下头。最后一眼看到的颜乔安,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中,肩膀微微颤抖。有什么液体滑落下来,跌碎在地面上,溅起一小片灰尘,与之相融从而变得浑浊。
她在哭?
并且远远地,都能感觉到她的悲伤。那是一种臻于绝望的悲伤。
身为天之骄女的她,在这个地方,竟毫无掩饰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惊觉自己窥见了什么大秘密似的,秦锦秋身子一震,落荒而逃般地奔离了仓库。她对颜乔安的了解一直以来仅限于远观与仰视,她以为颜乔安完美无缺万事顺遂,而此刻与想象背离的场景令她感到心慌。
当平静下来,她已经离仓库很远了。起了风,刮得面颊生疼。秦锦秋将双手拢入袖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整片平整开阔的土地荒无人烟,北风呼啸,有些地方野草长得及腰高,待得久了就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还是回仓库门口等吧。跺跺脚暖身,秦锦秋调转了方向往回走。
正忐忑着,视野里竟真的出现一道人影,由远及近,明显是朝着这个方向奔来。秦锦秋僵住脚步,一颗心跳到喉咙口。直到那人走近了,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并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好笑。
同时又有些意外。
“言言?”
林嘉言呼吸有些紊乱,似乎是一路狂奔而来,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面颊绯红。不待秦锦秋再说什么,他一把握住她的肩头,神情竟十分慌张。
一同长到这么大,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措的模样。
秦锦秋不解地蹙眉,“言言,你……在紧张什么?”
林嘉言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颓然地垂下手,喃喃道:“没什么……没事就好。”
总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正犹豫着是否要追问,忽然横空插来一道凉凉的嗓音:
“怎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颜乔安不知何时走到了秦锦秋身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腰背笔直,若不是双眼里还残存些许血丝的话,秦锦秋几乎要以为她方才的哭泣是自己见到的幻觉了。
“让我来猜猜看吧,你是打一开始就明白我会让她带我来这儿,还是已经找了很久?”
林嘉言沉默不语,似乎在努力包容忍耐着什么。秦锦秋左右望望,一头雾水,可即便如此,她也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
他们不是互相喜欢对方的吗--
“乔安,你该针对的人是我,不要连累无辜。”林嘉言闭了闭眼,耐着性子说。
“呵,当然是你了,怎么会不是你呢?”闻言,颜乔安竟笑了,随即又有些叹惜地摇头,“可惜了,我本该很喜欢她的,现在这么傻气的人已经不多了。”
她越过秦锦秋走到林嘉言面前,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那是一个十分亲昵的姿势,可颜乔安的目光却在一瞬间变得森冷。
“可是啊,若不是她,我又该找谁让你体会心死的滋味?”
刻意压低了声音的亲昵的耳语,可一字一句都阴森狠厉。他们以为远在数步之外的秦锦秋没有听到,却不知耳力过人的她还是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词句。
“林嘉言,这全是你自作自受。”
冷风灌进后颈,秦锦秋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阳光不知不觉间隐匿了踪影,灰白色的天空低沉寥阔。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云。
或者是,本没有天,也没有云。什么都没有了,才会如此苍白的吧。
与此同时,百里开外的新台市,师家正是一片热闹。
作为一个堪称人丁兴旺的大家族,成员难得齐聚一堂,长辈们自然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师妈妈师奶奶等一众娘子军在厨房中大展身手,男人们则围聚餐桌边高谈时政。照顾一岁小外甥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师织身上。小家伙还不会走路,可就是爬来爬去地不肯安分,耍得师织满屋子团团转,还咧开没牙的小嘴鼓掌幸灾乐祸。师织也不恼,以玩具熊为饵步步诱敌,最终总算把小东西给收服了,让他肯乖乖坐在她腿上吮手指。
小姨见状直夸她能干懂事,一边掏出早准备好的红包。其他长辈自然也不甘落后,卯足了劲儿往师织兜里塞压岁钱,吓得师织直喊太多了太多了。最后轮到师妈妈,给了师织的那份,她又朝屋子角落里招手,“来,小绘,你也有噢。”
似乎此刻才发现沙发那里坐了人般,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来。谈政事的谈政事,吃东西的吃东西。就听师绘说:“不必了,妈,也一起给姐姐吧。”然后朝众人示意般地点了点头,起身回了房间,表情淡漠得看不出什么情绪。
师织伸了伸手,想开口留下她。然而师绘在房门关合的一瞬朝她瞥了一眼。
那一眼不带任何温度,让她心头一颤。
客厅里寂静了一会儿,紧接着便炸开了锅。
“阿英啊,我就叫你不要养这个孩子,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瞧她成什么样儿了!”师奶奶首先发难,拍得桌子震天响。
师妈妈试图平息婆婆的怒火,“妈,小绘也很听话懂事的……”
“听话懂事?师家可养不出这么目无尊长的孩子来!成绩差又没上进心,瞧那穿得乱七八糟的,哪像个学生!我可没这么个孙女!”师爷爷也表明了立场,看样子对师绘的不满积攒已久。
“爸。”师爸爸试图打圆场,却在父亲威严的一瞪下不再开口。
“就是啊,哥,小织都这么优秀了,你们还捡个野丫头回来干吗呀。”从师织手中抱回儿子,小姨插嘴抱怨,“我们可没闲钱包给别人家的孩子。”
师织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长辈以批评师绘为前提的赞赏听得她心情愈发沉重。正进退两难时手机响了,师织顿时如释重负,朝长辈们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跑到楼梯口去接起。
是颜欢打来的。她颇感意外,“怎么了?”
“乔安不见了,手机也打不通,你这两天有没有见过她?”
师织想了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电话那头,颜欢叹了口气,“她果然去了那里。”
“新年的第一天,她应该更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吧。你不必太担心。”
“其实……”颜欢犹豫了一下,说,“我担心的不只是乔安,还有那个女孩子……乔安一定会去找她的。”
师织听了,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怕乔安会失控。那件事真的怪不得别人,不知她怎么就看不开。”
“不借着恨,她只怕很难从那种打击中挺过来吧。”
“但把恨作为活下去的理由,未免太荒唐了。”沉默了一会儿,颜欢道了谢,正要挂电话,却被师织急急喊住了。
“你和乔安……第一次见面是怎样的?从那时起就不讨厌对方吗?”
回想起师绘方才的眼神,她依然感到不寒而栗。颜乔安和颜欢是父母分别离异后再婚才成为兄妹的,她希望从中挖掘一些补救的方法。
颜欢轻轻笑起来,“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姓颜吧。”
因为有着同样的骄傲,哪怕最初其实是厌恶对方的,也一定不会说出口,并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友善。久而久之,也就适应了对方的存在,觉得没什么不好了。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的她,个头小小却神情倔强,站在青梅竹马的男孩身边,一言不发。
最终是那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说,乔,叫哥哥。
那真是久远到令人不禁怀疑起它是否真正存在过的事了。
“……你说的太没借鉴意义了。”师织有些失望。
多少猜到发生了什么,颜欢问:“你说过,师绘是领养来的?”
师织一愣,不知他所指为何。
“那么,你知道她的本名叫什么吗?”
师绘的本名,在她来到这个家之前,拥有的另一个名字,另一段人生--她几乎都快忘记了,不,是从未问起。
从未问起。从未关心。以为自己作为“姐姐”是理所当然的,而从来没有想过,永远失去了家人的小绘,内心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我是个很差劲的姐姐,对吧?”
“哥哥姐姐都难当。”颜欢安慰她,“现在开始还不迟。”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师织长长叹了口气,总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有些不安。
是错觉吧。
林嘉言与颜乔安在大年初一当晚就回到了新台,而秦锦秋则在松风镇待到了临近开学。大包小包行李搬上车,秦妈妈的唠叨总算宣告终止。车子缓缓启动,有节律的颠簸使她渐渐生了困意。国道正在整修,往新台市必须要绕远路。车子驶上高速时,迎面来了另一辆车,两车交错的一霎,隔着玻璃窗,迷迷糊糊间她似乎看到了师绘的身影一闪而过。
以为自己眼花,再凝神看时,那辆车子已经开出很远了。
寂寞了一冬的藤架上冒出点点绿意,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世界。午后的阳光被藤叶滤成无数股细线,丝缕包裹住周身。林嘉言摊开手掌,阳光在掌心顽皮地跳跃。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再张开,似乎试图抓住些什么。但到底徒劳无功。
紧紧闭上眼,风拂过耳畔的声音令记忆中另一个人的身影愈加鲜明。
“哟,你回来了啊。”
林嘉言倏地睁开眼,转过身去。庭院的另一边,不知来了多久的路和坐在石阶上,微眯着眼,姿态闲适,似乎很享受阳光的样子。
颜欢端着温咖啡轻轻推开门,不经意踩到的什么东西令他脚步顿了顿。
满地狼藉。一张又一张破碎的日历令人触目惊心。不同款式,不同大小,但都是相同的日期。
两年前的七月九日。
颜乔安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垂首用力地剪着什么。又一张日历成为碎片飘落在地。一片静默,剪刀的咯嚓咯嚓声分外凌厉刺耳。
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良久,颜欢无声地掩上门离去。
见颜欢下了楼,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的圆脸女生急忙站起身,“学长,乔安她……”
“她睡了。改天我会让她去找你的。”
目送梁未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颜欢拉上窗帘,在心中默默地说了声抱歉。
但他也明白,兄长也好,朋友也好,除了那个人,乔安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无能。
除了永远不在了的那个人。
[十四]
一场又一场的相遇,并非是一种偶然。也许,那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