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中传来台风警报的时候,放学铃已经打过。薄暮的日光经云层稀释,泛着如溪水般宁静通透的浅金色。远方的天幕如同颜料桶翻倒后的画布,散布着大片大片或深或浅边缘模糊的暖调色块。
教室里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个人。
秦锦秋捶捶酸疼的腰,满头大汗,却没有搁下扫把,只絮絮地念叨着:“简直是胡来。瞧这天气,哪像要来台风的样子啊。”
静坐在后窗旁的少年闻言低低地笑起来,合上手中的书本,“要帮忙吗?”
明天就到周末了,早有安排的同学们不待下课便急急收拾好书包以便及时赴约,排在当天的值日自然是弃之脑后。而每每遵从值日表留下认真打扫的她,与其说是责任心强,倒不如说倔强死心眼到一定地步。
“禁止,禁止!这可是我的工作。”秦锦秋半开玩笑地比着暂停手势,“再等等,扫完这一组就可以了。”
深明她的个性,林嘉言也不坚持,重新翻开书。
“咦,这一本你看很久了呀,还没看完?”
迎着那两道好奇的目光,林嘉言伸出五根指头。
“第五遍?”秦锦秋瞪大眼睛。结果对方却摇头,她更错愕了,“五十遍?!什么书吸引力这么强啊。”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眨巴眨巴眼,她摇头,“听不懂。”
林嘉言失笑,看着她将最后一撮纸屑扫进簸箕,收拾好劳动器具,转回身来招手,“回家吧!”
此时离放学时间已过去半个小时,校园里空空荡荡的。松风中学标志性的四棵高大松树被夕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这是个一如既往安宁的傍晚。
“为了奖励我这次模拟考试的成绩,阿婆说我明天可以喝到她藏很久的私房茶哦!”
“唔。”
“她平时都不肯让我碰那茶罐的说,我明天一定要喝个够本。”
“唔。”
“听说那茶的味道很特别,超期待呀!”
“唔。”
“你要不要一起来?阿婆还在念叨好久没见你了呢。”
“……好。”
一路上都是女生在叽叽喳喳,少年静静地走在她身边,偶尔随着她的话题点头或者摇头,氛围却不显冷清尴尬。干净的古旧街道往远方一直延伸,冰凉的青砖被渐渐隐匿的暮光熨上了几许暖意。像这样在放学后并肩慢慢地走回家去,已经很多年。
已经成为习惯。
十五岁的秦锦秋与十五岁的林嘉言,同龄,家住同一条小巷,以上两个条件昭示了他们有坚实阶级感情的必然性。从一岁的林嘉言弯腰扶起一岁的秦锦秋自己却也没站稳两人跌作一团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四年了。
足够让一个人多么了解另一个人呢。
突然间陷入沉默。
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欲言又止,林嘉言侧过头去,难得地主动打开话题:“怎么了?”
毫无预警的询问令秦锦秋一愣,“没、没什么……”
显然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林嘉言定定地望着她。
“我说你啊……”
来了,青梅竹马的最大弊端!在这家伙面前打混简直就是妄想,秦锦秋深吸一口气,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明天。”
“明天?”
“明天,一定会说的。”像是坚定自己的决心般又重复了一次,“一定。”
瞧着她正经严肃的神情,直觉那该是很重要的事情,于是林嘉言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停下脚步,秦锦秋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那明天见喽。”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林嘉言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里屋亮起灯光才继续往前走。
家在青柏巷的最西端,要再走百十步才能到达。
其实也是可以从西边进巷的,那样就该是林嘉言先到家,然后秦锦秋再走一段路。可不知为什么,从四岁那年两人一同去幼儿园开始,回家路线就已确定了,多年来都不曾改变过。
也许是那时候就下意识地担心,“晚上巷子里很黑”、“她会怕”、“遇上坏人怎么办”诸如此类的烦扰不胜枚举,最后还是亲自将她送进家门才能放下心来。
这种维护的心情,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能明白。
日光散尽,天空开始透出藏蓝色来。寥寥几颗星子寂寂地闪着光辉。狭窄的小巷使夜空成为飘带状,隐隐有一种压抑的感觉逐渐让他透不过气来。
拐过一个小小的弯,就能看到家门了。
熟悉的红漆门,门前蹲了一个人。
他一怔,迟疑地开口唤道:“……述谣?”
对方也在同时察觉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冷冷清清的月辉倾泻在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上。也不管自己还形象全无地蹲在人家大门口,那人举起手来兴高采烈地高高挥着,“嗨!”
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这样一张脸。
林嘉言看着林述谣扬起面庞朝自己露出稚气的灿烂笑容,惊喜之余又不禁有些无奈起来,“你又是偷跑来的?”
浑然不觉对方话语中的责备之意,林述谣自豪地点头,“嗯!”
“还有一年就中考了,你也差不多该用功一点了吧。”
“我有啊!”林述谣拍拍怀里鼓鼓的书包,“这次带足了课本过来呢!”
所以能想见你企图在这里待多久……林嘉言叹了口气。
林家的双胞胎林嘉言和林述谣,真正是长得毫无差别,站在一起却又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在兄弟俩出生后就将哥哥交给住在老家松风镇的奶奶抚养,而体弱多病的弟弟则留在身边。自小离开父母,林嘉言早早地变得独立起来,十五岁的他已经相当成熟稳重。而相比起来,弟弟林述谣则还像个小孩子,漂亮可爱且心无城府的笑脸很难不讨人喜欢。
林家爸妈显然也更偏爱弟弟一些,因此即使在工作相对闲暇一些的现在也不曾提起要将哥哥接回,只在每年过年时回松风镇看望一次。在这样的差别待遇下,兄弟俩却不曾心生嫌隙,反倒愈发亲近起来。
--简直应该说是依赖了。
哪怕父母再三严令禁止,林述谣还是有办法偷溜上开往松风镇的车。想到这儿,林嘉言不禁觉得头疼。
“进屋吧。地上冷,小心着凉。”
乖巧的弟弟顺从地站起身,却见哥哥摸着口袋蹙起眉头。
“没有钥匙吗?”
“奶奶在邻居家打牌,我去找她拿。”林嘉言习惯性地拍拍弟弟的脑袋,嘱咐道,“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
“坐车很累了吧,你休息一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林述谣被说服了,扯扯他的袖子提出要求:“那你要快点哦。”
一路小跑到邻巷,不出他所料,奶奶正在牌桌上奋战。拿到了钥匙,林嘉言加快脚步返回。
天气变得闷热起来。空气中有股滞重之气徘徊不去。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头顶的几颗星子也黯淡了些。
不如明天把述谣介绍给阿秋认识吧……阿秋好像还不知道他有个双胞胎弟弟。想想似乎很有趣。
上次述谣说他喜欢这里的松子茶,家里好像还有一些。
也许该趁这个机会劝他好好复习,离中考不久了啊……真让人挂心。
但一下子就说这个述谣会不高兴吧,过几天再提大概要好一点。
“述谣,我回--”
漆红大门前空无一人。那只大书包孤零零地躺在门边。
林嘉言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述……谣?”
几乎在同时,屋内的电话铃尖锐地响起。铃声划破夜空,疾驰而过的闪电映亮他苍白的脸孔。
大雨倾盆而下。
下了整夜的雨。天地被彻底洗刷。打早又放了晴,天空一碧万顷。空气中仿佛都噙着饱饱的水汽,扑面而来的凉意令人心头顿感舒畅。
石板路上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天际。
“我走喽!”一脚踢开门,秦锦秋扬手朝屋里埋头缝补的老人招呼了一声,而后心情愉快地跳出门槛。
大门的角落里卧着一团肉。
被吸引了目光,她止住欲奔出的脚步,蹲下身好奇地打量着。却不料那团肉呜咽一声,动了动。
秦锦秋惊得倒退一步,后知后觉地觉得那团肉有些眼熟。
“……甜甜?”她试探性地唤道。
猫儿兀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状似无限委屈地“喵”了声,飞扑进她怀里。一个措手不及,秦锦秋险些被推倒在地。
那正是林嘉言家的爱猫林甜甜--当然这极端没品的名字不是林嘉言取的,而是她的杰作。
“你怎么睡在这儿?言言欺负你了?”不亦乐乎地摸着林甜甜的颈后毛,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喵……”猫儿依旧有气无力。
“……好吧,我带你去找爸爸。”
吃力地抱起体重成指数增长的林甜甜,秦锦秋往林家的方向走去。前一晚的雨水打在灰砖墙上,洇进砖石蔓延开来,成了一幅奇妙的抽象水墨画。两侧人家院子里栽种的说不出名字的高大树木探出墙头,偶尔抖落几滴雨水,落进衣领中,冻得她不禁打哆嗦。
她还记得,捡回林甜甜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雨后初晴,天空的颜色仿佛被稀释过一般,色泽是浅到几乎泛白的蓝。刚出生不久、似乎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儿蜷缩在门边,柔软蓬松的毛脏兮兮地打了结。那个时候,八岁的小少年弯腰轻轻抱起它,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笑容。
阿秋,你说叫它什么名字好呢?
当时自己讶异地大声咋呼着“咦咦咦你要养它噢”,林嘉言却只是笑着揉揉猫儿的小脑袋,没有开口。他没有开口,却让她在内心为自己的冷血没爱心而泛起一丝愧疚来。
就、就叫林甜甜吧。
随口胡诌了一个烂俗的名字,不料对方认真地点点头说好。
“说起来是我毁了你的一生啊……”拎了拎快要滑到肚皮上的林甜甜,秦锦秋沉痛地追悔。
但她能感觉到,林嘉言与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他不属于这里。他不会永远停留在这里。隐隐地,有这样一种感觉。
但是,那样一个少年,沉静温和,微笑的时候如墨的黑瞳中如溪流泛起涟漪--却又是如此地契合这座小镇。
如此地矛盾着。
六点半……好像来得有点早了。
昨天下午约好了今天早上要一起喝茶的,他应该起床了吧?
停在林家的大门边,犹豫转悠半晌,秦锦秋抬手敲门。
大门没有锁,随着她的轻轻一叩,吱呀一声打开来。打小跑这家也跑得熟门熟路了,秦锦秋再自然不过地踏进院子,四下张望着搜寻人影,“言言?林嘉言?在不在--”
在她跨进里屋的瞬间,话头猛地顿住了。
屋内摆设完好,但堂上她在他十岁生日那年送的盆栽不见了踪影。
心头突地一跳,秦锦秋丢下林甜甜,急急闯进林嘉言的卧房。
空无一人。家具还在,但他惯用的物品、喜爱的摆设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
写字台上有一张纸条,她眼睛一亮,期待地拿起。可那张纸条上只写了“阿秋”两个字,原本似乎打算留言,但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重重地划去了这两个字。
心头不好的预感愈发成形。她攥紧纸条,奔出林家院落,慌乱地拍着对面人家的大门。
“来了来了!大清早的什么事儿啊!”不悦的嚷嚷由远及近,应门的大婶见是她又不禁一愣,“小秋?”
“阿婶,对不起,你有没有看到……林嘉言他……他……”秦锦秋气喘吁吁,努力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大婶听得一头雾水,许久才明白过来,“昨晚他家声音很大喔。”
“欸?”
“说不定是搬走了吧,谁知道,我们这种小镇子到底留不住大佛的。”
怅然地垂下胳膊,眼睁睁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合上,她心如乱麻。
--明天,一定会说的。一定。
我们约定好了的明天,你又在哪儿呢?
也许,只是临时离开了吧。他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就离开的。
心事重重地将林甜甜带回家,秦锦秋将自己埋进被子。为什么连林奶奶也不见了……她揪着被角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她这样说服自己。
一个月后。两个月后。一年以后。
林嘉言真的不见了。
想念,每过一个夜晚就变得更强烈。
因为当初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而感到不甘心吗?因为他的仓促离去不留只字片语而感到失落吗?
最后的那张字条依旧压在抽屉的最底层,纸张随着日夜的流逝开始变薄变软。
“明天,一定会说的。”
搁浅了的承诺,最终变得毫无意义。
一次比一次更想念。一次比一次更想念……
我却连你身处何方都无从得知。
叼起还冒着热气的烫嘴的包子,秦锦秋拎起书包匆匆忙忙地奔出门。隐约听到母亲在身后嘱咐着“今天早点回家,有人要来”。
是什么人到家里来,值得这样特别叮嘱?放学后特地与人换了值日早早赶回家,她才明白过来母亲口中的贵客是住在新台、两年多未见的表姐一家。
“你今天不用上课吗?”星期五--瞄了一眼日历,她不解。表姐谢光沂在新台市的颐北高中念高二。
“月假月假啦。”谢光沂笑眯眯,“我可是特地回来看你的哦,小妹。”
只能说谢光沂的笑容杀伤力实在太大,从小只要这笑容出现,无一例外她会被整得悲惨兮兮金光闪闪。秦锦秋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战,“真、真荣幸。”
“你快要中考了吧?”
“欸?”难得正经的问话让她愣了一愣才回神,“嗯。”
“有没有兴趣来新台上学?”
“……什么?”
“颐北下学期开始就招收周边镇上的学生了。你的成绩够优秀,我想你来颐北念书会比较合适。”
秦锦秋怔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拒绝:“我想我考松风的高中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