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来又说:“不过,老包大概也是苦无良策,才不得已这么做的。这实在不是什么上策啊。你没听说过么,这年头什么先进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廉政典型,当廉政典型最不受欢迎,风险实在太大了。我就怕老包弄巧成拙啊!”
田晓堂一惊,却仍不以为然地说:“也不至于吧!”
刘向来道:“但愿我是多虑了!”
田晓堂问刘向来最近在忙些什么,刘向来说:“正在帮那个浙江的宋老板争取一个新项目。你不知道,为了把这个项目弄到手,我天天跑这部门那部门,找这领导那领导,可谓跑断腿,磨破嘴,真是太不容易了!我以前还觉得做不做官无所谓,正经做个商人也很好,现在才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如今做大生意的,多是官商勾结。不勾结官员,就别想赚大钱。再说,做官本身就是最好的生意,无本经营,一本万利。做官掌了权,就像张爱玲说的,权力如同春药,让人觉得本来办不到的事情可以办到。一个人做了官再去悄然经商,亦官亦商,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必定会大发特发。”
田晓堂不由笑了,说“你这个财迷,现在又成官迷了。是不是又有了新的打算?”
刘向来说:“不瞒你说,我还是想回过头来,在仕途上再打拼一番。”
田晓堂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刘向来感叹道:“我醒悟得是迟了点儿。不过,这世上大器晚成者也大有人在。黄忠六十才跟刘备,姜子牙八十方为丞相,佘太君百岁始挂帅,孙悟空更是五百多岁西天取经,白素贞甚至一千多岁才下山谈恋爱呢。跟他们一比,我倒还不算晚。呵呵。”
田晓堂不由哈哈大笑。刘向来的观念变化,让他有些吃惊。但刘向来的一番议论也并非虚言,他又感觉有点懊丧。
这天上午,包云河把田晓堂叫过去,亲热地笑着,说他正在考虑调整局内部几个干部,其中包括付全有,打算安排到一家二级单位任支部书记、副站长,征求田晓堂的意见。田晓堂感到很突兀。他知道包云河单独跟他通气,其实是想寻求他的支持。包云河这样匆匆调整干部,显然已在准备走人了。包云河想调整的那几个干部,都是他偏爱的人。特别是付全有,拟任职的那家单位是二级单位中职能最强的。付全有由一个正科级非领导职务转任实权单位的正科实职,这种调整是比较少见的。田晓堂暗暗揣摩,包云河急于突击调整干部,难道是他的“廉政秀”发挥了作用,提名副市长候选人又有了新的希望?
田晓堂不好反对包云河。包云河称这次调整是工作需要,理由自然冠冕堂皇。包云河刚把他从一场危机中解救出来,包云河是他的恩人,甚至可以说是恩重如山,他又怎么好意思唱反调?再说,他即使不支持也很难改变最后的结果,包云河想办的事,几乎没有办不成的。包云河有的是办法。
包云河的干部调整动议,很快就在局党组会上顺利通过了。这之后,包云河又很少待在局里,三天两头往省城跑。就在这时,一个流言忽然在社会上冒了出来。流言说包云河不过是个假廉政,他捐出40万只是为了买个清廉之名,而收下的贿赂却不知有多少个40万,还说他捐的40万一准是王季发送的。王季发接下那么大的工程,岂有好处独吞之理?老百姓如今是越来越聪明了,凡事都有了自己的判断,才不会轻易相信媒体上的说辞呢。对媒体上宣扬的,他们常常爱从反面理解。要命的是,事实证明,从反面理解往往是对的。
田晓堂开始还以为,这个流言蔓延几天就会烟消云散。没有想到,它居然会像这冬日的西北风一样越刮越猛。田晓堂替包云河感到担心了。包云河这段日子基本上待在省城,也不晓得对流言知不知情。包云河不主动找他问起,他也不方便开口。
王季发听到流言,感觉到了压力。他约出田晓堂,发了一阵牢骚。他不明白包云河捐出40万礼金到底想干什么,埋怨包云河真不够意思,这阵子弄得满城风雨,让他也受了牵连。田晓堂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泛泛地安慰了几句。
流言仍然在传播着,但对包云河影响似乎不大。不久,包云河参加了全省十大廉政标兵命名表彰大会,还在会上作了表态发言。他作精彩发言的彩色照片,被刊登在报刊上,发布到网站里。
谁也不会想到,一夜之间竟然风云突变,惹祸的正是那张彩色照片。准确地说,惹祸的是照片中包云河腕上戴着的劳力士手表。一则题为《廉政标兵竟带天价手表》的帖子出现在一家知名论坛上,帖子中贴出了包云河的发言照片,以及那款劳力士手表的放大照,并咄咄逼人地写道:这块劳力士名表价值4万多,戴在这位廉政标兵手上,真有几分搞笑。凭他的合法收入,他买得起这样的天价手表吗?他买不起却戴得心安理得,这廉政标兵够格吗?
田晓堂闻讯去看帖子时,已是第二天上午10点。看到“天价手表”几个字,他吓了一跳。后来见是4万多,才稍稍松了一口气。4万多还谈不上天价,网络上就喜欢夸大其辞,但一个年工资收入只有4万多的领导干部戴一款价值4万多的手表,还是叫人不好接受的。田晓堂也没想到,包云河戴着的那款劳力士表竟然这么昂贵。他继续看帖,再一次受到惊吓。他发现这个帖子受到了网民的高度关注,目前跟帖的人次数竟已达到10多万。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忙给正在市纪委参加廉政建设研讨会的包云河发短信。包云河回话却只是说,我已知道了。田晓堂暗想,包云河只怕小看这个事了。
下午两点钟,田晓堂再去上网查看时,那家论坛上的跟帖竟然已快速上升到30多万,而且那个帖子已被大小网站纷纷转贴,网上几成铺天盖地之势,责问之声更是不绝于耳。田晓堂意识到情况比自己估计的只怕还要糟糕,立即又给包云河发去短信,请他重视此事。几分钟后,包云河回道:我已从会上请假,你赶快来我家。
田晓堂匆匆赶到包云河家里,一见面他就发现包云河左腕上光光的,那款劳力士手表已不见踪影。他向包云河详细介绍了网上的形势。包云河说:“那块表真的值4万?早知道有这么贵,我才不会戴着呢。”
田晓堂颇觉意外。又不便多问,就只是说:“我已在网上查过了,那种型号的劳力士手表确实是这么个价位。”
包云河哦了一声,主动道出了手表的来历:“晓堂你也不是别人,我实话告诉你吧,那块表是上次去欧洲,付全有买了送给我的。我以为就值几千块钱,便收下了。没想到这表竟然这么值钱。付全有也真是的,买这么贵的表送我,这不是想害我吗!”
田晓堂笑道:“真正的劳力士表,最便宜的都是上万块钱。几千块的不过是冒牌货。”他暗暗吃惊,付全有为了讨好包云河,竟然舍得下这么大的本钱。包云河自称不知那块表的底细,让人真不敢相信。
包云河说:“已有人提醒过我了,说网民可不是好惹的。我觉得没必要像如临大敌似的。网络不就是个虚拟空间嘛,一些人愿意在上头管管闲事,发发牢骚,骂骂娘,那是他们的自由。可这事再怎么炒作,也就是一块表,我就不相信还能真把我怎样!”
包云河太低估网络的力量了。田晓堂忙劝道:“现在网上舆论越来越受重视了,您可不能掉以轻心。我觉得还是主动应对为好。”
包云河反问:“怎么主动?我也去发个帖子解释一番吗?”
田晓堂说:“你自己去解释,网民哪会相信,既不会相信你是当事人,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那样只会越描越黑,激起他们更大的公愤。我觉得,您不妨主动向市纪委说明情况,由他们出面向社会发布消息,作出正面回应,这样可能稳妥一些。当然,怎么对纪委汇报,还是要讲一些策略的。”
包云河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主动去招惹纪委,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田晓堂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暗自叹息。
当天晚上,田晓堂应酬过后,回局里来取个东西。上了四楼,走廊上黑漆漆的,他也懒得开灯,勾着脑袋摸索着往前走。走了一阵,他昂起头来,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黑影,飘飘忽忽的,就像个幽灵,他被吓得啊地一声大叫,酒早醒了大半。听见他的惊叫,那个黑影说话了:“是我,李东达!”田晓堂这才松了口气,问:“李局长还没走?”
李东达在黑暗中支吾道:“有点小事情,就多待了一会儿。”
田晓堂进了办公室,打开灯,屋子里顿时灯火通明。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来,回想刚才看见那个黑影的情景,仍然有种惊悚之感。他想,这么晚了,李东达还待在局里干什么?
第二天早上,田晓堂进了办公室就上网,见跟帖数已飙升至50万,暗叫大事不好。可包云河不听劝告,他又不好再去提醒。田晓堂暗想,这个越来越烫手的麻烦,只怕真是包云河自讨的。如果包云河不为了权欲而去费尽心机浪得廉名,又怎会招来别人的嫉恨和攻讦!古话说得好,“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说到底,还是一个“贪”字作怪呀。眼看着包云河在网络舆论危机中越陷越深,田晓堂一方面觉得包云河是自讨苦吃,另一方面又不愿看到包云河真出个什么事。对包云河,他的感情太复杂了。
10点钟左右,田晓堂再去网上查看,却发现跟帖数仍只有50万多一点,快速上升的势头大大减缓。他十分讶异,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忙在网上浏览,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更具轰动效应的帖子,题为《曝光厅官性爱日记》,一下子把网民的眼球全吸引过去了,所以就没有多少人再来关心包云河这块“天价手表”了。田晓堂不由喜出望外,心想包云河真是有福之人,命中自有贵人相助。那位荒淫的厅官,现在就是他的贵人啊。
田晓堂忙将这个意外情况告诉了包云河,包云河听后高兴不已,说:“我昨天就说过嘛,网上不过是一阵风,很快就刮过去了,翻不起多大的浪!”
对包云河的盲目乐观,田晓堂不敢苟同,心想他这次只不过是侥幸躲过一劫而已。
从包云河那边回来,田晓堂的手机响了,一看画屏是袁灿灿打来的。
袁灿灿主动跟他联系,田晓堂自然是高兴的。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他心头便漾起一股柔情。但想到那张不堪入目的图片,他心里又怪不是滋味。
电话接通了,袁灿灿却不说话。田晓堂只得先开口叫了一声:“灿灿!”
“你在上班吗?”袁灿灿问,嗓音柔柔的。
田晓堂答道:“我在局里。”
袁灿灿说:“噢。我来市区了。”
她的声音有点发嗲,听那语气,就像是热恋中的小姑娘。田晓堂愣怔了一下,心头一热,暗自激动起来。可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朴天成偷摄的那些镜头,想到了包云河给他看过的那张图片,那份懊丧又涌上心头。他想,今天是不是将朴天成搞偷拍的事情告诉她,以免她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继续受到伤害?他早就想对她说这事,可一直觉得羞于启齿。
就是现在,他也不知该怎么和她提及。他就只是说:“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袁灿灿反问,口气忽然变得有点冷。
田晓堂奇怪她的口气怎么说变就变了,但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自己刚才问了一句傻话。袁灿灿跑到市区来,只怕就是冲着他来的。现在,他应该问她在什么具体位置,然后立马赶过去相见,可他就是张不了嘴。
见他不说话,袁灿灿又主动问道:“你现在有空吗?”
田晓堂听出她的语气已暗含抱怨了。他有些慌乱,仓促间也没想太清楚,就说:“灿灿,真是对不起。省厅来了位领导,我得马上过去陪……”
袁灿灿难免十分失望,但田晓堂讲得言之凿凿,她又无话可说。只好悻然道:“没有关系,你忙你的去吧。”
田晓堂有些过意不去,又满带感情地补了一句:“再联系吧。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通完电话,田晓堂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很愧疚。朴天成给他心头投下的那片阴影挥之不去,他想起来就感到后怕,以至于眼下跟袁灿灿见个面都有种莫名的畏怯,不得不硬下心肠,现编了个谎言婉拒她。可想到她兴冲冲地专程而来,却只能满怀失望地掉头回去,他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几天过后,“性爱日记”闹得越发沸沸扬扬,“天价手表”则乏人问津。包云河被网民彻底抛弃了。
包云河如释重负,赶忙又上省城去了。不久,田晓堂就听到小道消息,说包云河做副市长候选人已有些眉目了。不过包云河看起来还是那个老样子,感觉不到他有多么喜悦,也不见他对自己透露半点这方面的信息。田晓堂就想,包云河到底是个干大事的人,可真沉得住气啊!
谁也没想到,不久网上竟再生波澜。起因是有人再次抛出一帖:《戴天价手表的廉政标兵为买廉名破费40万》,一下子又像捅了马蜂窝,让网民再度群情激愤了。他们从“性爱日记”中掉过头来,以更加凌厉的攻势口诛笔伐包云河。有网民还提议对包云河进行“人肉搜索”,情况变得越发糟糕。很快,不仅“洁净工程”质量问题、便民服务中心违规捆绑建设问题被作为包云河的罪状晒在了网上,而且包云河在“三清工程”中拿好处的问题,甚至他十多年前在戊兆搞霸蛮拆迁被骂作“包霸天”的陈年旧事,都一股脑儿翻拣了出来。这无异于火上浇油,网民们更加怒不可遏,更加不依不饶,大有不把包云河撂倒决不罢休的架式。
面对网上穷追不舍的检举揭发和要求严惩的强烈呼声,包云河这才意识到,网络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他有些惊惶失措,忙找来田晓堂商量对策。
田晓堂深知包云河这次只怕凶多吉少,又不好道破,就只是言不由衷地说了些宽慰的话。
包云河一脸懊恼,委屈而又气愤地说:“网上已把我完全妖魔化了。我成了一个劣迹斑斑、一无是处的人,跟恶棍没什么两样,这也太可笑了!唉,明枪好挡,暗箭难防啊!有人要借网络整我,我在明处,他躲在暗处,我拿他有什么办法。”
田晓堂觉得包云河这个分析还是有道理的。如果说那个“天价手表”帖子还有可能是不相干的人出于义愤率性而为,那么“40万买廉名”帖子的作者则只会是知情人,甚至武断点说,就是跟包云河有过节的人。
包云河又愤然道:“这个李东达,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背后竟对我下如此毒手,我真是太低估他了!”
这是包云河第一次在他面前指名道姓地破口大骂李东达,田晓堂很是吃惊。看来,包云河对李东达实在是忍无可忍,已不惜撕破脸皮。包云河一口咬定网上炒作的始作俑者就是李东达,田晓堂也觉得冤枉李东达的可能性不大。想到那天晚上李东达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个幽灵似的,他便更加确信,李东达正是罪魁祸首。
包云河颓然地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田晓堂默默地望着他,暗想此刻包云河的心头,只怕是无尽的苍凉吧!机关算尽,到头来反而害了自己,他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向未知的深渊!
3、包云河被停职,田晓堂被要求说明“情况”
两天后,愈演愈烈的网上舆情引起了省纪委的高度关注。一位省纪委副书记作出批示:此事不仅影响我省干部队伍的形象,而且影响我省纪检监察机关的形象。建议立即对包云河展开调查,网上反映的情况若属实,则按党纪国法论处,不实则还他一个清白。总之要尽快弄清真相,给公众一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