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不治而亡。司机感到很冤枉。当时那段村道较窄,他看见那个老太太歪歪斜斜地走在路边,还特意揿了几声喇叭提醒她小心避让,注意安全。不想她还是碰到了车上,被车尾的什么东西刮了一下,意外地送了命。按说出这事司机没多大责任,他叫冤枉倒也实在。事后的调查和尸检也表明,这个司机几乎可以完全摆脱责任。原来,那个农村老太太患有老年痴呆症,还有高血压等诸多毛病。出事那天,神志不大清醒的她是自个儿撞到车尾上去的。这一点有几个当时在场的路人可以作证。而且,当时车速很慢,她刮倒后根本没有受到致命的撞击。她是因为受了惊吓,导致脑溢血突发而不幸身亡的。
包云河奉命处理此事。弄清情况后,他觉得事情并不复杂,处理起来不会太难。既然责任在老太太,就不存在赔偿的问题。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由施工队老板拿个两三万块钱,用于安葬死者和安抚死者亲属,还是应该的。
万万没想到的是,处理这事竟然相当麻烦。麻烦就出在老林身上。老林是那个农村老太太的儿子。
老林作为死者亲戚,与包云河和施工队老板面对面坐下来谈判。却非常不顺利,因为老林根本不听关于事故实情的任何解释,不肯接受包云河的调解意见,一口咬定老太太就是被车撞死的,没有二十万这事休想了结。
老林的蛮不讲理和漫天要价,让包云河大为恼火。他忍着火气,耐心地和老林协商,老林却始终不肯让步,态度越来越蛮横。包云河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实在忍无可忍,就拍着桌子跟老林争吵起来。第一次谈判以失败告终。
包云河以为谈判破裂后,老林会冷静下来,作一些反省,不再提出那么离谱的要求。可他想错了。第二天,老林竟然做出了更荒唐的举动。他唤来一帮人,将老太太的尸体从县人民医院抬到了县政府大院,并打出大字横幅,要求政府为民做主。老林此举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坏了。市里分管信访的副市长很快得到消息,马上打电话给郝局长,批评他工作不细致,处置不力,才导致矛盾升级,进而酿成了“抬尸事件”。这位副市长严厉地强调,稳定压倒一切,要求他火速去县里,与县委、县政府领导一起妥善处理这起突发事件,务必控制住事态。郝局长受了批评,满肚子都是火,把包云河叫来责怪了几句后,立即和包云河赶往县里,投入事件处理当中。
和老林又开始谈判。在谈判前,郝局长、包云河和县里出面处理此事的一位副书记商量了一下,包云河和副书记的想法是一致的,主张对老林绝不能手软,必须要求老林无条件抬走尸体,否则就采取强制措施,并对老林实行治安处罚。郝局长却怕矛盾进一步激化,主张先跟老林谈条件,进行一番讨价还价,如果谈得拢就好,谈不拢再采取相应手段也不迟。包云河认为在这种情势下,根本不可能跟老林这种人谈成功。但后来还是依了郝局长,与老林商谈了近一个小时。结局正如包云河所预料的,老林就像一块又硬又臭的石头,不肯作出半点让步,还一再叫嚣,不答应给他二十万,就绝不会抬走尸体。见和平解决实在无望,郝局长才同意动用警力。那位副书记一声令下,数十位在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一拥而上,强行将尸体抬出大院,直接送到殡仪馆进行了火化,同时还将老林拘留了7天。
“抬尸事件”果断处置之后,包云河觉得老林这人有点邪乎,就暗暗对他的底细作了一番了解,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这个老林根本不是什么好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混混、老无赖。他从小就偷鸡摸狗、游手好闲,后来一直游荡在市区,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一天到晚不是坑蒙拐骗,就是吃喝嫖赌。三十多岁时,他曾因诈骗被判入狱,在牢房里度过了7年。出来后,仍不思悔改,照样不务正业。直至如今已年过五旬,还是未成一天器。老林对自己的老母亲从来不管,哪怕老太太患了痴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他也很少回去瞧上一眼。但得知老太太被卡车刮倒,已意外身亡,老林却立马就赶回了老家。他是觉得发财的机会来了,老母亲临死之际给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他可得抓牢了,狠狠地敲诈一把!正是出于这种心态,他才漫天要价,才以抬尸相要挟。
知道了老林竟是这种人渣,包云河明白,麻烦还远未结束。果不其然,老林从拘留所一出来,就捧着老太太的骨灰盒,带着一床破被絮,来局里找包云河了。大概是因为受了点挫折,老林的口气软了些,不再坚持非要二十万不可。包云河也意识到两三万块钱只怕打发不了这个难缠的家伙,也决定作些让步。可两人的想法差距仍然很大,没法达成共识。当晚,老林将被絮一铺,就睡在四楼走廊上,并声称问题不解决,就以局办公楼为家,驻扎在此绝不撤走。包云河对这种耍赖的做法十分反感,决定不理睬他,将他晾起来,看他能硬撑到几时。可郝局长却看不下去了,觉得一个上访者天天睡在这里,还带着个骨灰盒,太不成体统,又担心老林还会惹出什么更让人惊骇的事端来,就要求花钱买平安,争取尽快息事宁人。包云河拗不过,只得委曲求全,再次跟睡在办公室门口的老林对话,忍痛作出巨大的让步,最后以11万谈定。老林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的,临走时却并不领包云河的情,还骂骂咧咧的。包云河很有些懊恼,觉得真是便宜了这个狗东西。
终于得以了结,从此应该天下太平了吧?包云河又想错了。几个月后,大约是那11万块钱挥霍得所剩无几了,老林竟又跑来找包云河,说相比某个类似事故,给他的赔偿实在太少,他亏大了,要求再追加一点钱。其时,郝局长已住进了医院,包云河不再有顾虑,就对着老林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田晓堂就是那次跑去劝架,才认得了这个老林。那回,老林是灰溜溜地离开的。他万万没有想到,包云河突然竟会变得这么强硬,就像一头咆哮的狮子。
碰了硬钉子,老林也该死心了吧?哪想在半年之后,老林竟又不邀而至,打上门来了。这个老林,真像一只蚂蟥,叮上了谁就不肯轻易松口!
田晓堂问王贤荣:“这回老林是怎么说的?”
王贤荣说:“我刚才在门外听了一下,老林高声大嗓地叫嚷,说包局长在‘三清工程’中拿了回扣,如果不答应再补给他5万块钱,他就去举报包局长,让包局长屁股还没坐热,就马上垮台!”
田晓堂笑了起来,说:“噢,他换了个花样,又想来搞敲诈!就这么个事,还值得你这么惊慌?”
王贤荣说:“老林这回有点不寻常,付全有担心他腰里绑着雷管炸药……”
田晓堂顿时大惊,说:“是吗?你怎么不早说?”
王贤荣说:“这只是付全有的怀疑,我也拿不准……”
田晓堂懒得听他啰嗦,把手一挥,说:“走,赶快去看看。”
包云河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争吵声不时从里面传出来。门外围着付全有等几位机关干部,他们看见田晓堂,赶紧让开。付全有介绍说:“我刚才是看着老林进去的,他进去后就把门反锁了,我感觉他今天来者不善……”
田晓堂问:“你觉得他腰里可能是炸药?”
付全有说:“他腰里鼓鼓满满的,让人不得不产生联想。”
田晓堂回想起来,他刚才远远地看见站在走廊尽头的老林,就感觉老林的腰身特别臃肿,看起来有些奇怪。田晓堂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两腿禁不住筛糠似的发抖。他知道,凭老林的秉性,不计后果的事情只怕是干得出来的。就在前不久,云赭市有一位局长刚被前来讨债的小包工头一刀捅成了重伤,差点丢了性命。老林可能正是受了这件事的启发和诱导,才打算铤而走险。当然,也有可能是一场虚惊。可万一老林腰里真有炸药呢?老林这家伙,并不是个有正常思维的人呀!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一旦出了大事就追悔莫及了。田晓堂意识到,现场处置这起危在旦夕的突发事件的责任,已落在他的肩上。眼下形势紧迫,容不得他优柔寡断,必须尽快镇静下来,果断作出决策。
王贤荣这时催问道:“田局长,我们该怎么办?”
付全有出主意说:“我手里有门钥匙。我看这样吧,我去打开门,我们一起冲进去,将他制伏……”
田晓堂摇头道:“这样做太冒风险。”思忖片刻,安排道:“贤荣你赶快打110报警,请公安局马上派有经验的警察过来处理。”
王贤荣说了声好,立即走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田晓堂又对付全有说:“你给包局长发条短信,就说老林身上可能有炸药,请他务必多加小心,不要再跟老林争吵,以免激怒老林。”
付全有说:“好的。你考虑得还真是细致。”说完马上掏出了手机。
王贤荣走过来说:“已报了警,几分钟后他们应该就会赶来。”田晓堂说:“好。”尽管已在着手处理,他仍然紧张得不行。毕竟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他心里毫无把握,也不知道作出这样的决断是否正确。他想要是有其他局领导在场就好了,还可以几个人合计合计。可根本不见那几个副局长的人影,特别是常务副局长李东达,他的办公室就在包云河的隔壁,却也不见他露面。
付全有的短信已发给了包云河,可包云河的口气似乎并没有软下来,他的怒斥声仍连续不断地传出来。田晓堂有些疑惑,又更加担心起来。这样僵持下去,老林只会越来越暴躁,危险性就会不断增强。
好在警察到得很快。见只来了三个人,而且穿着便装,田晓堂略微有点失望。三位警察中年长的那位开口就问:“什么情况?”田晓堂赶紧作了介绍。这时旁边的一位年轻警察才说:“这是我们的刘大队。”田晓堂忙说:“辛苦刘大队了!”刘大队并不客套,只是问:“包局长的办公桌离这门口有多远?”
田晓堂说:“这间办公室空间比较大,大概相隔有七八米吧。”
刘大队蹙了一下眉说:“这么远!难度真不小。”接着就要求走廊上的人都躲开,吩咐两个年轻警察道:“马上准备行动。你们先把钢盔戴好,将门钥匙拿在手上,听我一声令下就开门冲进去。”
田晓堂觉得刘大队这种部署并不高明,就担忧地说:“这样强攻,行吗?”
刘大队说:“你放心,这两位都是训练有素的反暴高手,他们能在最短时间内制伏对方。当然,风险也是存在的。处理这类危险的突发事件,没有哪种决策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待大家躲到一边后,刘大队大手一挥,低声叫道:“上!”那两个年轻警察轻轻地打开门,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进去,背对着门的老林刚有所觉察,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已被反剪双手,按倒在地,动弹不得。倒是把看着这一幕发生的包云河惊得目瞪口呆。
田晓堂等人跑过去时,老林的棉衣已被警察解开了。腰间却不见什么雷管炸药,只是捆着一个厚厚的腰围。这个结果真让人哭笑不得。刘大队问:“你腰里带着这玩意儿干什么?”
老林乜斜着眼说:“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全靠它来护腰的,这犯了哪门子法?”
包云河嘲笑道:“你狗日的从来就没干过正经事,说你劣迹突出倒是一点不假,可你凭什么腰椎间盘也突出?!”
送走了刘大队等人,又把骂骂咧咧的老林打发走,已是中午1点了,田晓堂陪着包云河来到食堂。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田晓堂说:“刚才我真替您捏了一把汗。”
包云河却说:“其实用不着担心,也不必叫警察来。老林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危险。”
田晓堂很吃惊,盯着包云河问:“您就那么肯定?”
包云河点点头说:“打过无数次交道,我太了解这家伙了。他就是个贪生怕死、贪图享乐之人,才不会干那种傻事呢。他一次次缠着我,无非是想多诈点钱花花,犯不着为此把自己弄进牢里,更犯不着搭上一条老命!”
田晓堂想了想,觉得包云河的分析很有道理。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和包云河相比,自己到底还嫩了些。
包云河突然发起了感慨:“你看看,上任第一天,就遇上这么些烂事。唉,这个局长,可真不好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