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城的楚王府由一处荒废了的宫室改建而来,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稍稍做了些修整,黑瓦白墙,并不算很有气派。王府后院里有一处人工小湖,湖边新修了一处观景台,漆着红漆,却也别具一格。
姬正扬很喜欢在这里钓鱼,这令他回忆起少年时代,毕竟他还是如同当年那样在湖边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却很难有所收获。“从前我很不喜欢钓鱼的,因为总是没有鱼肯上我的钩;没想到现在也还是一样。”他盯着浮标,随口说道。
“你啊,总是这样,用尽心计;钓鱼哪里用得上那些呢?只要选好位置投好饵,耐心等待就是了。”端木权摇了摇头,他几个月前才刚刚回到武陵城投奔姬正扬。
“小时候,我真的挺羡慕那些可以住这样的大房子的人的,现在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嘛。”姬正扬前言不搭后语地兀自说道。
“那是因为你现在有了这些啊,”端木权笑了,“在东海的时候,我们住的还要比这儿好得多呢,如今你已成了一方诸侯,怎么不给自己也造一处像模像样的大宫殿呢?”
“这里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吧,”姬正扬答,“我真正想要的,是能够亲手钓上这湖里一条又一条的鱼,但是我偏偏做不到;当然我也可以说,这湖里的一切都早已是我的,但是你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你一声吩咐,自然就有人给你送上最肥最鲜美的鱼,你本就不必事事亲为……”
“不,你不明白,”姬正扬打断对方,“明明你做了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能够亲手钓起这湖里的鱼;结果呢,你得到的偏偏是这片湖,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要我说,这就没有任何意义。拥不拥有这片湖,其实根本就无关紧要,这完全不足以改变我;我想要的,只是从湖里钓起来鱼罢了,其实这样说来,无论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其实都只是一样的一事无成而已啊。”
“这样钻牛角尖,你就活得太累了,有时候也可以改变一下想法让自己轻松一点嘛;你这样又是何苦呢?”端木权皱了皱眉。
“所以我才会离开东海,所以我才会去到西川,所以我才会布下十面埋伏的计谋,所以才会有现在白王孙的一统天下。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天下是谁的,我只想做一个合格的渔夫,我只想把鱼用我自己的方式钓起来。”姬正扬忽而有些激动起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又降低了声调,“但是所有事我都没能做到,不是么?小婉死了,阿涛也死了,还有顾祈,他想杀我,却把自己的性命丢了去。”
“两军相争,在所难免。”端木权闭上眼睛,低声沉吟。
“我有跟你说过青州的大战么?”姬正扬问。
“没有,但是全天下还有谁没听说过呢,漂亮的战役,十数万兵马几乎兵不血刃,攻破二十万大军,斩杀主将袁佑麟和顾祈。”
“不,”姬正扬摇摇头,“你不明白。”
没经历过的人又怎么会明白呢?刺骨的十一月,鲜血染红那奔腾的河水,当然这远远不算是他所经历最惨烈的战役,只是这一战的敌人在他心里甚至还不曾是敌人——这你死我活,未免也来得太早太突然了一些。
袁佑麟是当年凌大将军的亲外甥,战争年代时作为楚王熊烈的护卫军长而留守后部,彼时跟随先锋部队渡江东进的姬正扬并未与之见过面。袁佑麟武功高强、行事沉稳,而顾祈则最擅长轻功与智计,这两人的配合很是默契,也最得凌无宇的器重,故而在凌无宇当年亲帅骑兵回救东海城时,被留下统领驻军青州地界的二十万楚军;西方有白王孙作乱,青州与楚军之间的战役也变略微缓和下来,双方只是偶有往来。直到姬正扬趁着青州将降西川而未降之际出兵大胜,青州王陈荣领残部逃亡,九野军则开始南下进军,又汇合了莫无涯所率精锐部队,一下子有了十数万的兵力,足以与东海驻军相抗,二者之间的冲突也便不可避免了。战前姬正扬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假意的回撤引得敌军涉水追击,早设下的上游伏兵破堤放水,冲破敌军攻势,亲自领兵的袁佑麟和顾祈只剩先头残部背水而战,中间部队在水流中溃不成军,后方部队则是四散乱作一团,而此时严阵以待的九野军只需要按部就班各个击破即可。
“我亲手杀了袁佑麟,”他说,“虽然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但是我心里倒是很想他可以向我投降的,那么他拥有的一切就都还是他的,我甚至还可以给他更多。但是他没有投降,他想着鱼死网破,拿自己的命换我的,而且他差点就成功了;顾祈总是善于躲在暗处使坏,居然妄图偷袭我。我不想杀他们的,顾祈虽然不是我亲手所杀,毕竟也是因我而死。”
“他居然是真的想杀我啊!还是从背后偷袭?”
“至于那袁佑麟,道貌岸然,也就不过如此罢了。可是凭什么向他这样的人就可以得到那么多?所以我才改变主意杀了他。”
“你明白么?青州的战役,我是必胜的;可惜所有事都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是真的很想和平解决这些事的,可惜你们与我已经是水火不容了。”
姬正扬忍不住说了一大堆,端木权只是安静地听着,而后他接口道:“又何必这样呢,谁也没有怪你啊。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吧;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我对不起你们啊,”年轻的楚王终于不再能压制住自己的感情,泪水从眼角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我,阿涛也不会兵败自杀,曹先生也不会郁郁而终,大家也不至于流离失所,小婉她……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只是想完成一些事情,真正做一回自己罢了。”他有些哽咽,于是深深吸气,试图平缓自己的情绪。
端木权也不再做声了,他静静地望着湖水,微风拂过,掠起一鳞一鳞的波纹,很是好看。真安静啊,暑天还没有过去,日头也很烈,但是坐在这湖边的树荫底下,就仿佛可以把全世界都抛开一样。
“白王孙就要来了,”良久,姬正扬又率先开口,“说是东巡,其实分明是针对我来的;他从来都不相信我,而且他这人做事从来不讲道理,我不知道这次他会想怎么样,说不定我会保不住你。”
“我不是来这里求你庇护的,”端木权笑着,“其实,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其实我觉得,有些时候你也得学着改变一下自己,别那么锋芒毕露,像只刺猬似的,让别人都怕你,都不敢靠近。”
“或许吧,”姬正扬也笑了,“那么你说这一次,我们该怎么办?”
“你啊,”端木权摇了摇头,“白王孙太了解你了,所以永远不会轻视你,你打仗诱敌那一套在他那里根本就行不通;这一次他如果咬定你谋反,其实根本不需要拿出理由,因为你对他从来就没有过忠诚,我既然选择来此投效于你,他就绝不会再放过我了。说实话,当年既然他夺了你的兵权,你就假意做个安乐王爷得了,偏偏你这两年励精图治,枪打出头鸟呢。不过这一次,只要你不太过分,他应该不至于对你赶尽杀绝吧。”
姬正扬叹气,“其实假装又有什么用呢,我若是装得唯唯诺诺,反而更可能激起他的怀疑;倒不如像一直以来这样,他小心翼翼一次又一次夺去属于我的东西,然而只要我行得正,他便还毁不掉我;如今我确实只能受制于他,但是他已经老了,时间还会站在我这边。”
战争年代里,九野军八部各有八方将佐统摄,而名为钧天总督的姬正扬座下从来没有亲兵;同时白王孙一次又一次抽调他手中的兵权,将他训练出来的新兵重新编整归入他人的直属部队,故而作为帝国军队最高统帅的姬正扬始终形不成自己的一方势力。他忍不住又回忆起当年背水破冀州时的场景来,九野军昊天部三万军队大破冀州二十万大军,陷之死地而后生,致之亡地而后存,这一战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战役了。而且这与当年东海军破釜沉舟大破帝国军的战役极其相似,彼时凌无宇才刚刚夺取到东海军权,三十万援军尽数作壁上观,偏偏东海部六万兵士却是以少胜多,大破帝国军最精锐的部队,屠尽敌军二十万人;而今姬正扬手下不过三万兵甲,大多还是刚刚训练不久的新兵,面对的却也是冀州举国上下集结的二十万大军,一切的一切,却是惊人的似曾相识。
“敌军避而不战,不知督师大人意欲何解?”赵景站在姬正扬身边,遥望冀州大军。
“倒是不怕他避战,”姬正扬笑道,“九江王应奉先在南部阻截东海军粮道,凌无宇不得不将兵力向南倾斜应对,加之泽中彭将军散兵骚扰,也够凌无宇难受一阵了;此时大王索性顺势引西川军北倾,在冀州南部逡巡,想来冀州王见此必是焦头烂额,只想着与我部速战速决;我部兵少亦非精兵,必受轻视,诱他一战并非难事。”
“敌众我寡,若是开战,你有把握得胜?”
“同是背水列阵,凌无宇早就大胜过远比冀州军更强的帝国军了,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姬正扬笑着摇头感叹,“这一仗我只怕敌军派出轻骑截我粮草断我后路,如今看来对方是害怕南部的西川军,故而不敢轻易分军了,西部已被蔡将军和夏平成肃清,这样一来我们便没了后顾之忧,一旦开战,我军必胜。赵大人你与那冀相国的恩怨也便可以算个清楚啦。”
赵景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上司,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个人平常总是沉默寡言,身上也看不出什么威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自信与骄傲,而且他确实战无不胜,即使在舞阳城外与凌无宇对峙也丝毫不落下风,“怪不得,大王会总是小心翼翼提防着他,甚至在临行前还要对我和蔡将军再三叮嘱。”他暗自想着。
果不其然,第二天九野军进军敌阵,却又佯退诱敌,冀州军倾巢而出,九野军背水而战,几乎是危急存亡之际,而正在这时姬正扬预先派出的两千轻骑却趁虚夺下了冀州本营,冀州军一片混乱,在两面夹击中四散溃败,被杀得一败涂地。
夺下冀州后,姬正扬上书为赵景请封冀州王,又在冀州收编降卒,招兵买马,同时本在冀州效力的少年好友左洪烈也加入了姬正扬的战阵。不久,在左洪烈的献计之下,九野军先实后虚,不战而屈幽州之兵,一时间又得到了壮大,姬正扬也加紧时间练兵,接下来,北伐大业就只剩青州了。而正在此时,白王孙深夜入营夺走虎符,带走了姬正扬训练的九野军精锐,只留下了册封其为帝国第一任相国的诏书。
“白王孙总是这样,不讲道理,只耍无赖,但是每一次我也都只能忍气吞声。”姬正扬站起身来,他指指湖面扯动着的浮标,“你的鱼上钩啦;大概我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只要有耐心,或许我也总会有钓到鱼儿的那一天呢?你自己小心一点,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会告诉白王孙你已经溜走了。”言毕,他兀自转身离开。
“好吧,不过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端木权一边捞起钓到的鱼一边喊道,“傍晚的时候差人到我屋里来取啊。”其实又还能躲去哪里呢?既然已经是必死的局面,这一次就再替你做点什么好了,他心里却是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