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建清的另一家邻居是刘仲修。
刘仲修是山城卫生院的会计,不知何方人氏,一种说法是北方佬,另一种说法是客家人,他的年龄在圩尾街也有多种说法。令叶建清惊奇的是,刘仲修跟圩尾街人没有任何来往,见面也不打招呼,只是清高地把眼光撇向天空或者别处,不声不响地走过。一个人从不跟街坊邻居接触,终日把家门关闭得紧紧的像是监狱,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叶建清在少年时代曾经很警惕地把他看成国民党潜伏特务,后来不免为自己的警惕性而感到可笑。人与人毕竟都是不同的,家族背景、遗传基因、性格、阅历、价值观等等。有人喜欢拉帮结伙,比如自己和梁伟东他们,有人偏爱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比如刘仲修,这实际上毫不奇怪。正是在对待刘仲修的问题上,叶建清发现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宽容。
刘仲修是来圩尾街入赘的,他老婆金玉良早年是圩尾街有名的病美人,现在叶建清对她的印象已经感到模糊,只能在她的傻瓜儿子刘新民身上看见一些病美人的痕迹。如果叶建清没有记错的话,傻瓜刘新民是和他同一年出生的。因为脑膜炎的缘故,刘新民五岁起便头脑不清楚,开始成为山城闻名遐迩的傻瓜。这么多年来,他几乎天天被父亲锁在家里,可贵的是他从不吵闹,每天都把他父亲那架木壳收音机的音量放到最大,把台湾渔业广播电台的广播内容免费传送到圩尾街的各家各户。叶建清会唱许多闽南语歌曲,便得益于傻瓜刘新民的优质服务。很多时候,叶建清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他想,如果刘新民不傻,极有可能会是他们的一个铁杆朋友,更多的时候他想,刘新民的傻是不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境界呢?相对于正常人乃至聪明人,到底谁是真正的傻?谁又比谁傻多少?
现在,因为爱情而变得心绪纷乱的叶建清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刘家狭小的天井。傻瓜刘新民从里屋走出来,他尖细的脑袋像一只葫芦浮动在天井里。叶建清看见他拉开裤裆开始拉尿,但是无法看到他的脸。一道尿柱射在刘家天井的一块苔藓上面,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叶建清想窥视别人拉尿是一种无聊的事情,正准备离开窗前,但是,歌声响起来了,不是收音机播出来的,而是傻瓜刘新民唱出来的!歌声浑厚,低沉,饱含一种语言难于表达的沧桑和激奋,叶建清的心一下子被深深地震撼。
浪子的心情,
亲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浪子的运命,
亲像鼎底蚂蚁的心理,
我嘛是了解生命的意义,
我嘛是了解玩耍无了时,
我嘛是想要好好的过日子,
我嘛是想要,
我嘛是想要重新来做起,
谁人来了解,
谁人来安慰,
我心内的稀微?
这首著名的闽南语歌曲,叶建清常常在嘴上哼着,也不知听别人唱过多少遍了,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被它打动。叶建清觉得它像是一颗子弹,击中了自己的心脏,鲜血如注。
歌声渐渐弱下去,叶建清看见刘家天井一滩热气滕滕的尿渍,傻瓜刘新民摇头晃脑走进里屋。
一种莫名的冲动使叶建清急步走到桌前,抓起桌上摊开的稿纸,拦腰把它撕断。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刘新民的歌声在他心里回旋着,他心潮起伏地想,我要告诉古小梦,我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我要……
“叶老师!叶老师!叶老师!”
楼下有人底气很足地喊道。叶建清一听便知道是伍校长,搁下撕断的稿纸走下楼去,心中的激情随之消失。
伍校长三十来岁,矮矮胖胖的。几个月不见,叶建清觉得他越发四方形起来了。
“伍校长,最近营养很足啊?”叶建清打趣道。
伍校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宽阔的脸上显出一层难色,叹道:“最近一直开会啊,校长培训班,一开就是八天,每个校长轮流做东,然后又到广东调研参观,然后又是毕业班工作会议。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一上酒席,头就大了,天天失眠……”
“伍校长,我有个建议,你到报社登个广告,招聘一个模样和你相似的人当替身,让他替你去开会去喝酒,你不就解放了吗?可惜我太瘦,不然就自告奋勇当你的替身,保证不取分文。”叶建清一本正经地说。
“你真会开玩笑,我能有替身就好喽!”伍校长笑了笑,立即言归正传,“叶老师,我可不是来找你开玩笑的,县里发了文件,要求所有停薪留职的教师,无论任何理由,都必须在元旦前归队,否则……”
“否则,咔嚓。”叶建清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县里这次是动真格的,林局长在会上发了火,五六个校长被骂得狗血喷头。”伍校长小小的眼睛看着叶建清,斟酌着词句说,“叶老师,你也明白我对你的态度……可是,这一次……你是不是先回来一下?”
“可以呀。”叶建清爽快地说。
叶建清的态度使伍校长又惊又喜,他竟有些激动地说:“是啊,是啊,我们应该互相支持。”
“你打算让我回去干什么呢?”叶建清认真地问。
“到教导处吧,不给你实际工作,你就打打杂。”伍校长说。
叶建清的眼光从伍校长脸上转到墙壁上的挂历上,那女影星的脸庞渐渐变成古小梦,他含笑说道:“那不是大材小用吗?还是让我上一些闲课吧,劳技体育什么的。”
“行,教高二年劳技的陈老师今年病休,你就顶替他。”伍校长迅速做出决定。
叶建清看见了古小梦俊俏的脸庞,耳边响起她清纯的声音,叶老师,叶老师。叶建清看见自己站在久违的讲台上,向陌生的学生们说我回来了。“好,我明天就去上课!”叶建清心里有一种甜蜜的兴奋,真想把伍校长的手抓起来使劲地握它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