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了之后,陶安妮整个人更显得憔悴,她厌恶地看着那些恶心的呕吐物,从羊皮小包里抽出一包纸巾,擦了擦嘴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楼道。
陶安妮一路走,引来了不少回头率,人们扭过头去之后,都蒙住鼻子,加快了脚步,陶安妮扯起外套嗅了嗅,便脱下来,扔进了电梯间门口的垃圾桶里,乘着电梯下了楼,电梯间的门一开,冷风就飕飕地迎面吹来,陶安妮裹紧了身上的稀薄的玫红色卫衣,快步走出了超市大厦。
没走多远,一个被母亲紧牵着手的小男孩,与陶安妮迎面走来,他淘气地捂着嘴,眨巴眨巴黑溜溜的大眼睛,大喊道:“妈妈!快看!白发魔女!”
所有的路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陶安妮,她佝偻着身子,把卫衣的帽子往头上一戴,疾步避开了人群。
深冬的冷风吹得陶安妮直打冷颤,如果顶着这样的风,回家估计就成冰人了,她想起教室里还有厚实的校服棉袄,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这里距离学校不太远,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就差不多了。
还要去吗?
陶安妮朝着学校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的嘴唇已经冻成了青紫色,在大风中艰难地移动着瘦弱的身躯。
“那个恶心的学校!”陶安妮想起今天教导主任的嘴脸,嘴巴里就忍不住恨恨地说出这句话,她还恨不得拿一把火将它给烧了,由得它变成灰烬了,谁也别想去读书。
可是,就算这样又能怎样,她可以烧掉学校,毁了眼前的一切,但却怎么都毁不掉现实,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实在她的心里酝酿成了秘密之后,日日夜夜在啃噬着她的自尊心。
找家长?陶安妮想到教导主任加重了这几个字,就觉得可笑,他大概是想让她有些害怕吧,可他哪知道自己是见不着所谓一家之长的人,要么他去阴曹地府,要么他进监狱,不然,他怎么可能见得着她的父母,陶安妮的脸上浮起的那一丝嘲弄,在几秒钟之后,化成了冰凉的泪挂在了她的脸颊上,她用力地擦拭着,不想看到路人用那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她,她不是怕别人笑话她,而是害怕人群中有那一双目光能够穿透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能够一眼就看到她藏了整整六年的秘密。
十分钟,像是走了一个光年之久,陶安妮的脑海里有好多画面如同凶猛的海啸,一浪接着一浪,浮现了,又消失了,然后又有另外的画面切过来。可是,除了血腥之外,竟没有任何感觉。
怎么会这样?陶安妮抱着手臂发抖得厉害,抬起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学校对门的马路边,身后的沙县小吃飘出一股浓浓的香味,陶安妮刚刚已经吐过了,她不该再乱进食的,可是,她的双脚没听话,忍不住走了进去。
有一个人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她进了沙县小吃,便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又是一大堆小吃,连老板娘都吃惊了,一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小女生怎么能吃这么多东西,她虽然坐在收银台那儿,却是不是用余光偷瞄着狼吞虎咽的陶安妮,她在吃,拼命地吃,好像好几天都没有进食了似的,好像她真的好饿好饿,可事实上却是相反。
她很饱,饱得连胃里的东西都要溢出来了,可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脑海中的恐惧感慢慢地消失,她痛苦地咀嚼着,长长的银白色刘海拨下来遮住了她藏满泪水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孤独与无助,一次又一次的击溃了她筑起的保护墙,现在就连食物都无法填补这个巨大的空缺。
陶安妮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想阻止鼻子里的鼻涕水流出来,但她稍稍一抬眼,却无意间看到了趴在玻璃门上的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眸,她惊了一下,以为自己是错觉,可是,没错啊,她看到的是艾舒,真的是她!
但陶安妮这是怎么了,她迅速地低下头,突然有些害怕看到艾舒,是啊,她现在看起来那么狼狈,吃得满嘴是油,更重要的是,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这一切看起来都很丢脸吧……这不该是她给艾舒的印象,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艾舒躲在门口,也是害怕陶安妮,她害怕陶安妮又跟她发火,也害怕验证了纪唯佳的话——她只是一个需要让人照顾的可怜虫,这样的她,应该会给安妮带来负担。
虽然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出现得好,但是从医院出来之后,还是忍不住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陶安妮,艾舒想过,她可以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决不逾越陶安妮的界线,奢望去到她的世界,但是,她就在玻璃球外面看看,看看安妮她过得好不好,这样也足够了。艾舒甚至坚定地认为,陶安妮可以不把她当作朋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本身就不求回报,身为朋友,就是要为对方着想,安妮可以忽略她,她也可以一如既往地对她好,这完全都没有冲突。艾舒想着想着,忍不住瘪了瘪嘴,她想若是纪唯佳知道她的想法,又该说她太天真了。
艾舒的思考总是那么投入,大概是因为这样,才走了神,没注意到陶安妮窘迫地摸着口袋,陶安妮的钱刚刚在超市都花得差不多了,不够付钱,现在站在艾舒的跟前,犹豫再三了之后,说:“喂……那个,你有没有带钱?”
艾舒愣了一下,低头摸了摸口袋,拿出一张十块,抱歉地说:“只带了这么多……”
“嗯,够了,先借一下,下次还你。”陶安妮抽走了艾舒手里的钱,交给身后的老板娘,然后走了,她走得很快,连回学校拿校服棉袄的事情都给忘了,好像生怕艾舒会追上来。可她没走多远,胃就疼得厉害,她停在一盏路灯下,扶着灯柱,刚吃下的东西,没一会儿就又吐了出来。
艾舒与陶安妮拉开了有好一段距离,是生怕陶安妮讨厌她,可是,一看到陶安妮停在路灯下,呕吐不止的样子,她马上加快脚步跑了上去,凑上前,担心地说:“安妮,你怎么了?有没有事啊?”
陶安妮比谁都清楚那些呕吐物有那么恶心,她推开艾舒,说:“你走开!别过来!”
“可是……”艾舒没接上话,她想说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妊娠反应,但是,上次沈悦不是说安妮没有怀孕吗,艾舒还是没弄清楚沈悦说的话有几分是准的,毕竟安妮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可无论如何她也不忍心这样袖手旁观,便小心地靠近陶安妮,拍着她的后背,说:“这样会舒服一点的……”
陶安妮一边用手推开艾舒,一边捂着胸口呕吐。艾舒每靠近一步,陶安妮就扭过头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忍不住恶心了,再吐。
吐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吃力地撑起腰,皱着眉头,悲伤凌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艾舒,说:“不是说了让你走开吗!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滚!你给我滚!”
“可是你……你这样子,我不能看着你不管啊……”艾舒急得哭了,眼泪吧啦吧啦地掉下来,楚楚可怜地看着陶安妮。
陶安妮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艾舒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就觉得心里很难受,就觉得有些话忍不住想说,她说:“你不要管!不要管,好不好?我求你了,还不行吗?”陶安妮才说完,胸口就涌起一股恶心劲,她别过头去干呕了几声,没吐出东西。
艾舒小心翼翼地说:“安妮……其实你是真的怀孕……那天是沈悦胡说,对吗?”这时候不适合疑问句,更不适合提到沈悦这个名字,陶安妮一听,马上回头怒视着艾舒,骂道:“不要在我面前提着贱人的名字!”
“我……”艾舒低下头,像犯错的孩子,马上就承认了错误,但陶安妮没领情,她说:“那贱人说的没错!我是没怀孕!那又怎么样!我是骗钱,又怎么样!我用自己的身体赚钱,我犯法吗!我下贱,我没有你们这些好学生清高!我陶安妮就是这样的人,你看不起就给我滚远点!”
艾舒的眼泪又一次挣脱了眼眶,可她抬头目光直直地看着陶安妮,一向温顺如绵羊的她,终于恼羞成怒地发火了,她的声音不由地提高了,说:“安妮!我看不起你!我是看不起你!过去的你不是这样的!过去的你那么善良,对身边所有的人都那么友善,可现在的你就像是恶魔!恶魔!安妮!这样子活着,你以后会后悔的!”
会后悔吗?陶安妮凝视着眼前被激怒的艾舒,她的嘴里无奈地呵出冷笑声,滚热的眼泪霎时间从眼角淌了下来,她咬了咬嘴唇,往肚子里咽了一口满含着悲伤的怨气,说:“如果不这样活着,我还能怎样活着……你觉得我还有勇气像六年前那样活着吗?”
陶安妮顿了顿,抬手拂面擦去了脸上冰凉透彻的泪水,继续说:“你去尝试一下,档案表上父母资料空缺,不是因为你生来就是孤儿,就是遭人抛弃的无名氏,而是你觉得丢脸!你发现若是你填了母亲,然后给她加上‘已故’的标签,别人用可怜的眼神望着你,问你,你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然后,你回答别人说,我妈是被我爸杀死的,你觉得这样听起来不像笑话吗?如果我再说得具体点,我说,是因为我妈与我爸最好的朋友偷情,被我爸发现,他一怒之下,杀了奸夫淫妇,然后他自己蹲监狱了,你觉得别人听了之后,是该同情你,还是扭头嘲笑你?”
“安妮……”艾舒怔怔地站在那儿,这些话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她震惊的不是陶安妮所讲的内容有多么让她吃惊,这些桥段小说电影里也会有雷同之处,可是,当时觉得那么遥远,看着的时候,还会嘲讽那故事讲得太狗血,但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自己身边,曾经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好的朋友,竟然也有这样的遭遇……她哀伤地看着陶安妮,她不知道她一个人的心里怎么装得下如此大的秘密而离开,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小学生,她是怎么承受住这打击的呢?
“别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不会感激你的!快滚吧!你都知道了,怎么还不滚?!”
“这不是同情!”艾舒极力辩解道:“安妮!我们是朋友!为什么你会那么想?为什么你总要我离得远远的?难道你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就不能再做朋友了吗?我可以帮你!”
“你可以帮我?”陶安妮笑着吸了吸鼻子,可眼泪却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说:“你怎么帮我?我现在无药可救了,你知不知道?!连学校都不要我了!他们都恨不得我马上滚出他们的视线!你能帮我?你以为你是教育局局长?还是你是校长?全世界都没有人可以帮我!明天他们就等着我的家长来,要把我劝退,连学校都呆不下去了,我还可以怎么样?!”陶安妮大吼道,她甩着羊皮小包,重重地击在灯柱上,摇曳的树影投掷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们的影子陷进了黑暗中。
陶安妮转身了,她知道这个夜晚只是她对人生这场悲剧的宣泄,等到明日的晨光轻抚过这个世界,带来光明的那一刻,她就要去接受那个等待着她的现实,劝退,劝到她无处可退。
她想艾舒应该全明白了吧,也应该不会再说那些不自量力的话了吧,她哪里还奢望这个冰天雪地里谁能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来为她取暖。
大难临头各自飞,陶安妮比谁都更透彻这七个字的含义,她现在好比一个艾滋病携带者,走到哪里都令人生畏。
艾舒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陶安妮的背影,聆听着静夜中那“吭咔吭咔”的高跟鞋击打着地面的声音。
朋友,是彼此有难时,相互帮忙的人。艾舒毫不质疑这句话的定义,如果此刻连她都至安妮于不顾,那还算得上是什么朋友?艾舒迈开了脚步,奋力追上陶安妮,当她迎上陶安妮诧异的目光时,她伸出手,早已握住陶安妮冻得发紫的手。
艾舒的手,那么暖,又那么软,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陶安妮坚毅的目光渐渐变得柔软了,她听见艾舒很坚定地说:“安妮,我帮你!真的!请你相信我!”
真的……可以吗?陶安妮皱紧的眉头松开了,不知怎么的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竟然点头了,用力地点了一下,艾舒刚刚还很担心陶安妮会不信任地推开她,现在她放心了。
如果是男女恋人的话,这个时候应该会以拥抱在终结这路灯下唯美的一幕吧,但她们不是,她们是朋友,想要相互帮忙,却害怕给对方拖后腿的朋友,艾舒牵着陶安妮的手,没有松开,眉角是陶安妮熟悉的可爱微笑。
像兔子一样的女生,让陶安妮既无奈又不忍拒绝。
“很高兴再次认识你!我叫艾舒,艾滋病的艾,护舒宝的舒!希望我们还能再成为好朋友!”艾舒握了握陶安妮的手。
陶安妮瘪了瘪嘴,破涕而笑。艾舒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艾舒想这一次一定不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陶安妮愿意再和她做朋友,因为她笑了,她真心笑起来的样子,依然和六年前那个单纯的她,那么相似。
可是,艾舒怎么会知道陶安妮的笑到了心底就冷了,她看着艾舒的时候,多想跟她说:“艾舒,我那么复杂的一个人,心里藏着的……又何止是那么一点秘密,那么一点伤……你不懂,你又怎么会懂……你是多好的女孩啊,既单纯,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