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4禅悟之道与小品文写作的小智慧及其价值沉沦
幽默与讽刺作为“庄禅者”的傲世之举,在李庆西的散文叙述中似乎也得到了充分体现,现在,李庆西似乎很少写评论,小说也不多见。除了编务以外,他的全部工作似乎都与“读史悟禅”相关。他的交游圈子内,既有“竹林贤士”,也有“袁氏兄弟”;既有古园老道,又有文坛故旧。上京都,去沪宁,与“文友”同乐,与“老友”同醉,在杭城,只与少数合得来的人交游。他最近几年特别值得重视的作品,就是在报纸上发表的每篇不满百字的古史趣事评点了,他名之为“酌古集”,他的大量精短作品,已被结集成《禅外禅》了,“禅外禅”的命名似有深意。
如何给《禅外禅》之类文字定性?《禅外禅》的文体并无特殊之处,因为看古人的诗话、词话、野史、掌故,就可极熟悉这种文体,可见,李庆西《禅外禅》中的文体并非独创,实属仿制,这里有他的读史崇古情结在。古人的话语方式,确有今人“难到之处”,今天流行的话语方式是“思辨的独白”,文章动辄万言。“思辨之风”把话都说白了,琐细了,更有可能说枝蔓了,总之,把简单古朴的道理说得太“虚玄”,无疑构成了阅读上的障碍,这是白话文运动或欧化运动带来的消极后果。时人不似鲁迅和周作人辈,他们都有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深得中国古代语言之趣味,因而,其行文,虽白实雅,虽浅实深。现代人不行了,只读时文和欧化句法,与古代话语有内在的隔膜,因而,在话语表达上,繁琐沉重,“虚玄”而不得要领。现代青年崇尚的晦涩欧化文风,更使这种表达不堪重负,民族语言的精华表达已被隔绝太久了,所以,“理重文繁”,让人读了半天还不知所云,因而,一些有识者便试图回返古典话语中去,或者说,返回到“五四”文学话语中去。鲁迅、周作人、朱光潜、朱自清、林语堂和俞平伯堪称表率,李庆西就是这一路向上的自觉者,因为他的话语得“五四”散文话语之真传。《禅外禅》的话语倾向,似乎更有复古的努力,这既符合他的“言不言,自在言”的话语原则,又符合他读古史的趣味,于是,他制作了“似新而实旧”的文体表述方式:说它是诗话亦可,掌故亦可,笔记亦可。严格说来,是读书随感或读书随想,他的话语,通常用两种字体编排,“述本事”的部分用黑体,“评点和借喻和象征生发”的文字用宋体。前者转述小故事,文字朴拙古貌,后者作些评点,文字浅显,富有禅机,这种短小精悍的“笔记体”散文虽小,但颇有趣味,在“文气繁盛”的作家不屑一顾的事,李庆西做得津津有味。
如何评价李庆西的写作用心?应当说,他不是那种热爱活泼泼的民众生活的人,这是他当作家的大不幸,因为远离活泼的民众生活,你再富于想象力,也枯索无味。这一点,他就不如张炜,你看,张炜居住在胶东半岛,与底层生活血肉相联,与各种人事打交道,也不同于贾平凹舍得花力气去“道听途说”,虽然他也是“古史迷”和“古文迷”。与吴亮也不同,吴亮永远用新奇的眼睛瞪着城市的灯光和五光十色的人群,用轻松的话语拍摄城市生活场景。李庆西怪就怪在:他不与太多的人的价值观念沟通,那么,他到那里去讨生活呢?他的现实选择是:“到古史中去”。与许多学者一样,李庆西近于学者的生命趣味,实远于作家的生命趣味,因为真正的作家往往是敢于尝试各种新生活的人。李庆西的学者性情,妨碍了他成为好小说家,当然,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机智幽默的写作者,因为领悟生活有各种各样的途径。作家写人叙事永远面对活泼的生活与人群,是发现,是智慧,但流于叙事本身,对人生之领悟“失之于浅”。他叙事,让人去品味人生,但并不直接参与人生评价。学者则不同,他叙事,常常直接参与人生评价,所以,既能把古今中外各种智慧加以合成,又能形成顿悟。作家往往有生活的历史感,却没有思想的历史感,学者往往有思想的历史感,却没有生活的历史感。现实说来,作家与学者是需要相互弥补的,做得成功的皆如此,做得不成功的皆与此异趣。
李庆西本质上属于学者,因而,他的智慧主要不是生活的历史智慧,而是思想的历史智慧,这一点决定了他“读史论禅”的意义。李庆西读史的冲动,源于他思想求索的智慧,但读史,并不是随时都有智慧,智慧更不会扑面而来。这就要有读史的眼光,读史的目的,读史的选择,因为有了这些前提,才会有读史的感动,读史的顿悟,读史的意义。李庆西读史,显然有两个目的:一是搜寻古人逸事,二是捕捉人生之禅机。搜寻古人逸事,有助于真正地理解古人,发现不同于时贤的通俗故事或经典故事,许多故事,是李庆西第一次读史中得来的,这就有新异感。历史在读中常有这种新异感,但通常不受重视;捕捉人生之禅机,是李庆西《禅外禅》的努力。“禅外禅”并不在“说禅”本身,“禅”在言外,论禅固然有趣,但毕竟无助于世,无补于世,因为“论禅”必须道出禅之外的东西。这不只是人生机趣,不只是语言智慧,更是现实人生的讽谕,李庆西的话语方式隐蔽了这一目的与个性,切不可忽视。他毕竟不是高僧,不会专论些“言意”问题,也不可能是高僧,禅的话语机锋没有佛教意味。以“读禅”为名,义在“读禅之外”,他推崇的实是“人格的风流”,例如,他“评叙”祝枝山,评叙一些古代风雅人物,表现了人格的风流。这种人格风流的要义,保持做人之本,持守做人之道,不因贫贱委屈自己,不因低微背叛良知,不因显赫而狂想妄为。这样,《禅外禅》实是人生之领悟,是人格自由的精神哲学。“言有尽而意无穷”,李庆西毕竟没有失去学术本色,他的写作用心也就值得推重了。
写作《禅外禅》的李庆西,是否是“遁世者”?应当说,李庆西的话语方式算得上名士风流。写这些小文章,像袁宗道一样,可以稍稍贴补家用,同时,写这些小文章,也不至于“埋没声名”,他自愿写,又找到了合适的发表园地,真可谓一举数得。说起文事,李庆西写作《禅外禅》仍有思想支配,这可能与年龄有关,李庆西不是完全自在逍遥的都市客,因为身处都市,置身文人之间,没于市井声浪中,被灯红酒绿和现世浮华所包围,却有不知“何可为”,不知“何所为”的困惑。在有为与无为之间,他的选择是艰难的:作为社会的人,“无为”是不可能的,要想“无为”,在现实社会中,唯有佛道之路。即使是走向佛道之路,也未必就能无为,无为实际上是为了有所为,排除杂念,专注一心,就能有所为,人彻底无为就不成其为人。李庆西的“无为”,显然是无为而有所为,为闲杂分心,为时尚所挟,红尘滚滚,一腔热泪,这并非他所愿,他之“有所为”,却有成就,这是他的幸福处。如果就“全身”这一意义而言,李庆西可谓功成名就,但是,他未必就不关心世事,其实,他很关心文事,也很关心世事,例如,他常为文事的衰落而“徒感悲哀”,为世事之变动,有其忧愤。道德的、人格的和精神的,自由的问题,无不烦扰他的心灵。
李庆西为世事“所烦所扰”,因此,就不免要“讥”要“刺”,他不会像鲁迅那样怒目金刚,但毕竟会像袁宗道那样悄然愤世,他在《文艺评论》上发表的系列文章,比《禅外禅》长,也活泼自由些,讥讽世事和文事相当老到深刻,他隐蔽地找到了独特的文体方式来讽世。这是尴尬的处境,因为讽刺要么是快人快语,单刀相向,来得直白,解气,但李庆西不属于这种性格,他喜用隐晦曲折的笔法,轻轻一点,自然上题。问题是,他的讽刺常受到幽默的干扰,“趣史叙事”以幽默为特色,在幽默的一笑中,可能有“怆然感”,但更多的是机智的嘲讽。这类幽默与讽刺,人们常在茶余饭后作为趣谈,而并不在意讽刺的意义,因为作为社会现象和社会人格,被人一笑,得其乐而失其愤。在作这种“酌古集”时,李庆西未必就特别轻松愉快,见到古史与今事相合,拍手一笑,然后点破题旨,表明现实意义。似乎有些简单了,文人毕竟要更大气些,我断断续续地读过他的《读书灯》之类的随笔,《酌古集》中诸篇什,皆有余趣。我读过他的百余篇小品文,“赏”其智慧,并未有太大的感动。我怀疑李庆西老这么走下去,心灵未免就不悲怆,我是“赏”其逍遥,“乐”其逍遥,亦“憎”其逍遥。像他这样的批评家和小说家,凭其灵性和睿智,本可干些更“使力气”的事。任何写作者,皆有其自由人格精神所在,成亦它,败亦它,此为“自由之尊”。李庆西的生命趣味和写作趣味有其典范意义,作为私人写作是个人的自由,他者无评说的权利,但文章,作为社会文化存在,自当有其评价的必要。现代中国写作者必将贡献出更有良知、更有力量的文化精品,这是一代中国读者的期盼,李庆西的话语方式与生命趣味到底如何判断,这实在很难说,“都市逍遥客,逍遥自逍遥,逍遥不逍遥”,只要有智慧在,这生命的言说就会显示出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