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乡土话语与沈从文之乡土话语的共通处,也许就在于他们的散淡沉着,不喜不悲,沉思遐想,富于希望。即使是面对生活的苦难,最后也没有绝望,仍充满希望,这种希望与作家的生命理想密切相关,在他们的叙事话语中没有绝望,一切都充满希望。这种沉静的乡土话语,把恬静、清雅的性灵勾通起来。沈从文似乎更多才子气,而贾平凹则似乎是智多星,不说则已,一说就能抠到点子上。沈从文与贾平凹的乡土话语,与他们审美精神和谐一致,由此,显出和谐的美学品格,优美动人的文学情趣,契入心灵深处的震撼力。他们的乡土散文与小说创作,必将属于世界,而且将会更加强烈地推动乡土文学的创作走向深入,走向澄明。
第三节探访文明:山川名胜的散文韵致与亲历民间的心证
5.3.1文化历史的诗情记忆与主体抒情体验的生存亲证
从文化影响意义上说,余秋雨与张承志,构成了现当代中国散文的重要据点。作为散文批评实践,可以立足于作家作品的比较,从相似的文化主题出发,对他们的散文创作进行内在价值评判,也许,这样的批评取向,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在散文创作中,文化历史的“诗情记忆”具有重要的地位,正因为如此,当散文由政治抒情重新回归文化的诗情记忆时,它好像立刻恢复了自身的美丽容颜,或者说,重新显示出自身的思想尊严。那么,应该如何评价余秋雨与张承志散文的思想意向与艺术价值呢?直接的证据是:我们不仅见证了他们散文的当代影响,而且还能感受他们开放而自由的民族思想文化立场。因此,从文化寻根的立场上评价余秋雨与张承志的合理价值,通过比较解释,确证什么是真正的“文化寻根”以及散文化“文化寻根”的真正意义,就成了批评的理性选择。散文的价值,不是自动呈现的,而是需要去品鉴、比较和探索,只有在广阔的精神文化视野中,才能真正确立散文的价值,看到散文的精神局限。也许有人会问:既然将散文的最高价值规范定位在鲁迅和张承志的创作规范之上,那么,为何许多读者却并不热衷这类散文创作?既然怀疑林语堂、周作人、俞平伯、贾平凹、余秋雨等作家散文的思想价值,那么,应该如何解释广大读者对这些作家的无限倾心呢?这是无法简单回答的问题,又是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在历史回顾性视野中,常常可以发现文学史上许多审美接受的奇迹,影响一时的散文却得不到批评家的肯定,甚至与批评家的审美价值取向形成内在对抗。不过,那些一时洛阳纸贵的作品,能被保存被传承下来的毕竟有限。文学作品的价值评判,既有历史时间尺度,又有心灵时间尺度,前者是历史事实,后者则是作品对人的心灵影响程度。
畅销作品的暂时升值,由多重原因构成,多因性社会现象,在批评解释中,无法简单作答。必须看到,现代散文复兴和贾平凹、余秋雨的散文升值有关,即回避政治宣传倾向,重建散文语言的美和生活情调的神秘。在语言作为方法论和语言作为本体论的激烈辩论中,必须看到“语言的魔力”,语言自身有奇妙的智慧,许多读者正好倾心于余秋雨散文所代表的这种语言智慧。在和平的时代,人们皆倾心于甜蜜、梦幻的语调和意境,在审美感知过程中,体验爱的激情。十分奇特的是,作为个体,每个人皆渴望成为雄强、勇猛的英雄,但是,出自个体的内在需要,人们又特别渴望温柔的慰藉和甜蜜的抚摸。不知人性如何生成这种悖论?张承志作为一铁血男儿,却从内心恋爱温柔娴淑的女人,尊敬博大宽容充满爱心的母亲,从内心深处憎恶忘恩负义、背叛良知的人,依我看,雄强的民族和激情时代,可能更需要温和甜美的作品。甜蜜、温柔、才情细腻的作品所具有的打动人心的力量,并不在于生命的理想和圣洁的精神,而在于那多情的文字和放荡的爱恋情绪,在此,张承志与余秋雨显示着审美分歧。语言具有的奇异魔力,常常与气吞山河或旖旎美丽的语言有关,张承志与余秋雨代表着审美语言的两极。向来,江南文人具有天然的柔性气质,且不说李渔、郁达夫、朱自清、俞平伯,单说余秋雨,他就极具江南才子的性情。江南才情,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被视作乡土散文的最佳评价准则,然而,散文创作和小说创作在走向崇高和神圣之时,这江南才情又极具阻力。“江南才情”,我把它理解成独特生存智慧的象征:灵活,善变,具备语言天赋,悟性高,有超强的感受力,多情,多疑,风流潇洒,轻松活泼。这所有的特性,构成江南才情的总和,因而,无论是经商、做官,无论是读书、外交,“江南才情”具有特殊优势。在古代,江南状元和举人极多;在现代,江南才情,显示出艺术的特殊禀赋。也许,江南才情,就是独特的地理风水养育的精神和灵魂,就是独异的文化风俗所熏陶的文化个性。余秋雨的全部文化背景,正是植根于江南文化,因而,他之倾向于温婉、甜蜜的忧愁,就是文化的必然。人是无法改变自己的血性的,也无法抗拒自己的文化,许多文人由于改变自己的血性而成为自觉意义上的斗士。
余秋雨的散文,在语言上的魔力,体现为优美而理性的抒情,它不是报章体散文语言,在他的散文灵韵中,尽量克服官话、套话,并力图抗拒大白话。它不是论文体,舒展的叙事或议论,总能尽量克服论文的枯涩和板结。他的散文,介于论文和小说之间,由于较好的理论素养,因而,他的散文文字就具有凝练的理性色彩,比一般的散文显得凝重,但又不同于贾平凹之追求明清小品散文的匠意。贾平凹的散文语言,短言短语,古色古香,因其灵性而吸引人。当然,仅有论文的理性凝重是不够的,余秋雨尽力以小说性文字和理论性文字冲撞这种凝重和板结,从而具有灵动性,于是,他的散文叙述就颇有兴味。与此同时,他的学术著作,也以散文笔调叙述,比一般人的论文更显才情,这种文字上的魔力,大约是余秋雨在学术和散文创作两方面成功的关键。
余秋雨的散文,在语句和结构上颇为注意,他注重叙事间的内在律动。他的散文叙述,时而是历史解说词式的抒情,时而是个人心性的内在独白,时而是历史事实的摘引,时而是文化学的诗意感叹。他的散文谋篇、布局和结体,讲究层次、变化和震荡,他的散文叙事,在收束时,讲究含蓄、力量和意蕴,尤其是在标题选择上,很重视“诗眼”的安排。余秋雨散文创作的语言灵性,犹如高明的木匠,能将木头和三合板组装成各种新颖的家具。同样的题材和史料,在他人叙述时,可能枯涩呆板,而在他那里,则显得灵动飞扬。他的散文,在遣词、炼句、结构上,深受现代随笔写作之影响,无论是字法,还是句法,皆显示出学者散文的智慧。例如:“多数中国文人的人格结构中,对充满象征性和抽象性的西湖,总有很大的向心力。社会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绎,秀丽山水间散落着才子、隐士,埋藏着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才华和郁愤,最后都化作供人游玩的景点。景点,景点,总是景点。”“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理,让人神醉情驰。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余秋雨的散文,是学者的创意,是现代散文和当代散文某种精神的合流。有才情,有风韵,有智慧,它所缺少的东西,正是理性意识所极力想张扬的东西。这就是生命的理性穿透力,哲学的冷峻智慧,语言上的掷地作声,即真正的生命悲悯情怀和生命反思意识。
散文的最高价值意蕴,是对天地大道之洞悉,是对生命机密之言说和启示,是对历史黑视野的烛照和敞开,唯有这种最高价值规范的散文,才显得弥足珍贵。一部中国散文史,难道只有《庄子》、《野草》、《朝花夕拾》等作品,显示了伟大的生命韵律和生命智慧?不然。语言的最高秘密,一在于揭示悲剧的诞生,一在于表示生命的美丽,在当代散文中,张承志的散文主要揭示了悲剧的诞生,同时,也表现了生命的美丽。这是生命的悲剧,也是生命的神性。散文写得绝美,有可能表现出生命的神性,如徐志摩,冰心,沈从文,俞平伯,朱自清,但散文语言的绝美,却难以传达生命的悲剧。只有理性冷峻而又热烈的语言,才能表现这种生命的悲悯,张承志的散文明显具有这样力量,尤其是在《清洁的精神》和《无援的思想》中,这种激烈,表现得过于直白,乃至白热化,少有前期的单纯和伸缩性。在大地山河人化的语言表现中,张承志可能是杰出的,例如,“人也睡了,山野醒着,一直连着陇东陇西的滔滔山头,此刻潜伏在深沉的夜色里。星空灿烂,静静挂在山岭上空,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静得像是一切皆被抽空了。没有气流,没有地热,荆棘般的芨芨草像插在石缝里的锈箭。顶着凝注的阳光登高一些,石头垒筑的大道像一条死去万年的蛇,白白地反射着青绿的白光。”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夜。“我惊奇一半感叹一半地看着,黑色在不透明的视野中撕咬般无声裂开,浪头泛潮般淹没。黑石粒子像溶了但未溶的染料,趁夜深下着暗力染晕着。溶散有致,潮伏规矩,我看见这死寂中的沉默的躁力,如一场无声无影的争斗。”散文所具有的这种悲悯性,不仅透视着历史,而且在冥思着环宇。他不仅是诗人,历史学家,也是一位诗人哲学家,也许,只有张承志当得起这种语言,担当起尼采所歌唱的语言。张承志散文的力量是强大的,它是强大的电流,使人深深的震撼,这才是人所渴望的真正散文,才是散文应具有的本原意义和生命理性价值。生命必须充满强力,甜蜜的忧愁只能适可而止。散文的智慧,源于不同生命的内心智慧和审美智慧,唯有生命的大智慧,才能创造出沉雄有力的散文作品。
5.3.2文化散文的理性眼光与乡土生活的生命诗情想象
余秋雨以其独特的审美取向、文化取向、语言取向和价值取向,赢得了广泛的赞誉,这里,可能有时尚性因素,也有其内在精神因素,为此,笔者试图把余秋雨的散文和现代文学史上的学者散文置放到大的精神文化背景中予以考察和分析。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有种奇特的现象:即大多数学者一面从事科学研究,一面从事文学创作。就其创作成就而言,散文创作最为突出,在散文的多元格局中,学者的散文似乎显得清丽、典雅、厚重、精粹,尤其是遣词造句、立意谋篇、行文节奏极得古典散文真传。无论是题材、神韵、思想、言语,还是社会心态、生命体验、文化判断,皆极具个性,显示出独有的艺术光芒。这些学者散文作家,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单:鲁迅、周作人、废名、郑振铎、朱自清、林语堂、胡适、梁实秋,等等,他们的散文创作,代表了“五四”散文的最高成就。
当代学者散文的复兴,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作是对“五四”散文的再接受和再评判,这种接受意向很能说明学者散文的独特魅力。这种学者散文,在散文创作中占有很大优势,且不说钱钟书、冯友兰、李泽厚、王元化、费孝通、张中行的散文所引起的轰动,单说余秋雨的散文接受盛况就足以证明学者散文仍具有极大魅力。余秋雨相继推出了《文化苦旅》、《文明的碎片》和《山居笔记》等散文集,以他那独有的散文个性征服了不同读者,正当余秋雨的散文如日中天之际,他突然宣布不再写散文。余秋雨由散文转向了随笔写作,在《收获》上开设“霜天话语”专栏,从已经发表的《关于友情》和《关于名誉》等随笔来看,余秋雨似乎更擅长这种议论与抒情相统一的随笔文体。这种现实矛盾,至少说明了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学者散文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二是学者散文潜在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