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作为人,缺少起码的生存本领,或者说,他始终不愿从他自营的精神世界中逃逸,不愿去适应现实的生存方式,这就导致了他的生活悲剧境遇。他以梦想的生活方式、王公贵胄的生活哲学面对现实问题,可是,又不是王公贵胄的子孙,没有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生存条件,必须通过写作获得财富来养活自己和妻儿及情人。他在现实生存挑战面前实在太脆弱了,无力在这世界求生存,无法满足妻儿的现实的物质需求,无法调解妻儿与情人之间的现实冲突,无法阻止有钱的商人对他妻子的追求,无法解决灵魂渴望与现实选择之间的矛盾,因而,顾城作为诗人而享誉于世,却无法像真正的诗人那样死去。他最终杀妻并选择自杀之路,是被逼疯了的诗人对荒诞世界的残忍复仇,这是生存怯懦者对世界的残酷报复,其实,他并未真正复仇,因为他杀死的是亲人,而放走了侵略者。
4.2.2孤独的歌声:自由想象与诗歌创作的思想转换
如果说,对顾城诗歌的分期描述力求尊重客观历史事实,那么,对顾城诗歌思想性格的分析则体现了主体性的创造性阐释意图,这需要系统地阅读顾城诗歌,并在阅读的基础上加以总结性概括。由于顾城诗歌已有完善的“文本”,因此,关于顾城诗歌不同时期思想脉络的梳理就有了比较可靠的依据。顾城早期诗歌的思想总体上说充满单纯的色调,这个时期的创作与少年顾城的思维水平和认识能力有关。最伟大的天才也有思想形成过程,顾城早期诗歌的单纯表现为他对大自然物象的关注,他曾在《剪接的自传》中写道:“真好看,塔松绿汪汪的,枝叶上挂满亮闪闪的雨滴;每粒雨滴,都侧映着世界,都有无数精美的彩虹,在蓝空中游动。”儿童天然地热爱身边的自然,所见所闻皆富诗意,充溢纯粹情调,观察本身也给儿童带来了无限快慰。每个儿童皆有自己熟悉的那方天地:山野的闲花,青葱的树林,嫩绿的秧苗,微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杨柳枝条在碧水中剪接错杂的倒影,水中的野鸭和鸟儿,门前竹林里的鸟雀在清晨时刻的吵闹和夕阳西下时刻的欢聚与喧闹……只要你留心观察,一片风景就是诗情,每种物象都可以构成生命的隐喻,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这种俯察自然的诗人。
顾城由于受到诗歌家庭的影响,较早地掌握了诗歌的审美形式,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说,八岁的孩子能够写出“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总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对于诗人来说,仅仅描摹出习见的自然意象显然不够,他必须在其中隐藏某种喻意,使诗不透明,而具有某种情感象征,如此才能成为诗。顾城早期诗歌在表现自然时总是力图证悟某种真理性,这对于儿童来说,是困难的,但对于青年来说,又是十分必要的。在读解自然时,应读解出某种真理性,否则,从哪里去寻找诗人的智慧呢?顾城尽力表现出这种寻找智慧的努力。例如,《美》这首诗,绝非少年能够自由地诗思的概念,但顾城通过抽象的语词窥见了某种真理性闪光。“永恒的美,奇光异彩/却无感无情;/生命的美,千变万化/却终为灰烬。”其中,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顾城在写作这样的诗歌时总是冥思苦想,从今天的眼光来看,顾城的这种诗歌追求多少受到了某种时尚的影响,仿佛诗人天生就应该是哲人,因此,诗歌里必定要有某种哲理。其实,这种哲理式追寻往往是浮表的,它在很大程度上干扰了诗歌的正常描述,堵塞了纯粹诗人与大自然之间的感情交流,因此,那种毫不经意地建立在自然意象之上的诗歌,有时更能给予启示性。1970年,顾城写作的《芦花鸡》就给人这种超凡脱俗感,例如:“芦花鸡/走着/静静悄悄。雨滴/被一点点啄掉。树梢上/鸟叫/草叶猛然一抖/不,是羽毛。”由这首诗,你可以想见诗人抒情的某种纯粹性,他是在静观默察自然,没有隐喻,诗中展示的是纯粹的细节,其中充满了某种安闲的美和淳朴的雅趣。可以看到:芦花鸡寻找着,观察者与对象物之间是动与静的关系,观察者不动,对象物在动;对象物不动,观察者的心思在动。这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场面,不是虎狼狮吼的情景,但恰好流露出日常生活的平静和闲适。诗人,诗心,用简洁的语言捕捉到了如此闪光的日常生活踪迹,这里,并没有重大的生命启示,但恰好流射出日常生活的雅趣,类似的诗歌并不在少数。这一时期,顾城在句式上似乎特别偏爱四句段,这种整齐句法的诗,很少充满灵动感,例如,《岁月的早晨》、《石岸》、《书籍》、《中秋漫画》、《铁面具》、《虫蟹集》等,皆写得很平淡,很一般。
顾城早期诗歌最有意思的作品,还在于他那些以童心和童年视角观察体验自然生命的诗章。大多数诗人写诗,很少意识到自己的年龄角色,顾城的诗,则始终保持着这种童年式经验。以这种眼光去看人生,就有些颇不平凡之处,尤为重要的是,他那童话思维对于他的诗句之构造几乎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这种童心,既有天真的一面,又有成熟的一面,既有美好的幻想,又有深刻的怀疑和质问。尽管诗人在语言表达时,总是乐于用些比喻式句法:“像……”,“是……”之类的句法,在顾城早期诗歌中随处可见,但是,他那种童话式思维决定了他能超越了诗的时尚,而葆有诗的纯真趣味。《生命幻想曲》这首诗,就写得很有韵致感、情致感和抒情感。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顾城特有的孤独意绪和冷静透视的对抗情绪颇值得重视。在喧嚣的世界中,能够保持冷静与独立,并能对某些谎言和愚昧进行透视是极端不易的。顾城诗的童话思维和现实隐喻方式,使人不仅看到顾城身上的童心,而且看到了顾城作为精灵所具有的某种魔性。有了这样良好的开端,顾城诗歌的成熟就奠定了优雅的基调,作为诗人所应具有的眼光、才力和勇气,在此有了基本的表现。
人的思想和诗情被激活,毕竟还需要外在的机缘,顾城的诗歌创作很快就获得了这种外在的机缘,这便是新时代的到来。随着“**********”的结束,******开创的新时代无疑提供了顾城诗歌新生的机缘。他的诗和思想有了现实的回应,不仅找到了诗的同道,而且找到了诗的深度模式和自由独立品格。他真正作为诗人被谈论,就是因为他1979年以来发表的大量诗歌。1979年打头的一首诗,只有两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诗题为《一代人》。这两句诗,震撼了许多人,确实代表了一代人的精神心理。顾城作为诗人真正独立而且自信了,他因此还获得了青年人的认同。在这一时期,顾城诗歌所具有的那种冷静透视感和反思品格确实不同凡响,在他的诗中,似乎没有感恩式幸福基调,有的是冷峻灰色基调。在诗人看来,从动荡混乱的时代真正觉醒,不应再陷入新的迷幻和盲从之中,顾城透彻而警醒的思索,给予人们某种沉重的感觉。他关心一切重大的问题,对于牺牲、就义、风暴、死亡、酷刑、坟墓,对于希望、理想、战友、悲剧、土地、小船、蒲公英、黎明、歌曲、太阳、春天,皆有深刻的审美体验。在这些诗歌话语中,充满怀疑主义精神,还包含着生命主义意向,因而,顾城的创作成熟时期发表的诗作,尽管具有很大的轰动性,但是根本没有大众关怀的喜剧性和政治性话题,所有的诗歌创作皆源于诗人的独特经验。不能说顾城这一时期的诗歌具有强烈的政治性,但顾城这一时期的诗歌仍涉及一些政治性话题,不然,他的怀疑主义精神就缺乏真正的意义。
值得重视的是,顾城诗歌第三期的创作思想有某种转变,他不再直接关心社会政治问题,而是把自己封闭起来,放逐了时代诗人的一般使命感。遁入神魔世界,关注鬼魂文化,人生的迷茫感和人的四面危机感,极大地困惑着顾城。顾城无法在这个现实生存世界找到精神依托,只有叩问灵魂世界,个体面对现实的无力感,在疲惫的心灵中疯狂地折磨着主体的身心。诗人强烈地体验到,世界决不会由你所想象的那样去运行,相反,你必须千方百计地去适应世界,世界就是你的生存必然性。现实世界是由世俗法则、强权交换、无缘无故的仇视、冷漠和自尊自大而形成的。你适应了世俗社会的生存法则,就有了生存的自由;你抗逆世俗社会的生存法则,就必须面对孤独。现实的世俗世界,疯狂的金钱崇拜和权力崇拜,扭曲了全部的人性,诗人面对着绝望。白天,对于诗人仿佛是多余的,愈是世俗狂欢处,愈是驱逐诗人,诗人不得不隐匿,寻找那片静谧的自然。白天的喧哗搅碎了诗人的梦幻,唯有黑漆漆的夜晚属于诗人,那灯红酒绿,那摇滚的音乐氛围不适合诗,尽管波德莱尔在这种场地找到了诗,然而,这毕竟是“恶之花”,圣洁的美丽的诗歌与恶之花之间保持着天然的距离。
顾城遁入到魔幻之国,进行着灵魂的抗辩,“不要再想了/那些刻在石块上的日子/它们湿漉漉的,停在那里/用伤痕组成了巨大的表情,沉重/而又不可诉说。”这就是顾城的孤独体验。正如他在《乞求》中所写的那样:“乞求在继续,失望在继续。”诗人的内在心迹被这种忧伤、孤独、苦闷所侵占,诗人的心灵显得格外沉重。顾城关于人的思索,并没有因为时间更替而轻快起来,在灵魂中,在都市里,他想象着布林,正如所叙述的那样:“布林是孙悟空、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很小的时候就在我心里捣乱。”“时间的活塞一直推压到1981年6月的中午,我突然醒来,我的梦发生了裂变,到处都是布林,他带来了奇异的世界。我的血液明亮极了,我的手完全听从灵感的支配,笔在纸上狂奔。我好像是****,又好像是再生,一瞬间就挣开了我苦苦所求的所有抒情方式。”《布林》的写作,充分展示了顾城诗歌的魔性和怪诞性。诗人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的答案和倾泻不完的积愤,在童话式话语时空中全部释放出来,至此,顾城完成了自我诗歌的一次彻底性解构,于是,顾城诗歌发生了一次逆转,即转向对更冷漠更无情的语词方式的寻求。
他的流浪期的创作,由于不再关心接受者,大多呈送给圈子内的诗友,因而,诗根本无法解读。无论是《鬼进城》,还是《城》,虽进一步强化了前期顾城的孤独感觉,但实质上已走上冷抒情和凝固情感的写作方向上去。一切充满了不可思议,一切充满了神秘不可解,一切充满了怪诞和背叛,因此,那些在心灵中极其坚固的“北京城的诗情记忆”,也变得十分荒诞了。顾城最后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从诗的角度而言,基本上是失败的,因为最简洁抽象的语词构图仍无法实现美术的效果,但是,在他生命最后时期,诗体小说《英儿》显得特别关键重要。《英儿》对性爱、生命、理想、天国、现实的立体思考,既显示了诗人的理想与希望,又表达了诗人的绝望与归依。顾城作为诗人,很少叙述爱情,这是非常奇怪的,而在潜意识中,他对性的渴望,确实充分体现神魔的要求。他无法抗拒现世的诱惑,无法战胜金钱世界的强盗逻辑,于是,顾城选择了通往天国的绝望与希望之路。对现实的绝望,逼着诗人寻死,诗人勇敢地面对死亡,又设想天国来安慰他的灵魂,这其中蕴含着“悲怆的韵律”。顾城诗歌的内在思想脉络,有了这样基本的陈述,可以获得思想生成的内在可能性,由此出发,便可以追寻孤独诗人的思想性格和创作取向。
顾城诗歌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我们渴望什么样的诗人?从经典诗歌意义上说,自然希望诞生新的“楚辞诗人”、“乐府诗人”,希望有现代意义上的屈原、陶潜、张若虚、李白、杜甫、苏轼、龚自珍,等等。在现代中国诗歌史上,很难找到一位纯粹的诗人。郭沫若的《女神》具有典范意义,但诗人的其他作品无法与之相提并论;闻一多的《红烛》与《死水》,好像还缺少点自由而纯粹的韵律。不过,我愿意把闻一多的诗歌视作有价值的精神坐标,因为无论是作为诗人还是评论家,闻一多的诗歌创作与评论显示出深邃的理性追求。他的诗歌的精神象征意义,他的诗歌的民族国家感怀,他的诗歌的内在自由渴望,值得深入评论,更重要的是,他能从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中寻找诗歌的民族思想源泉。顾城的诗歌,无论是人格精神,还是诗性正义理想,皆无法与闻一多相提并论,然而,为什么要评价顾城呢?就我而言,必须关注的是,诗人如何穿透历史与现实生活的假面,如何获得超越现实生活的勇气?顾城是时代的魔童,通过顾城,很容易想到,民族国家的政治扭曲,并不能养育出自由之子,自由之子,只能出于自由的民族国家,自由的文化与文明。荷马是希腊文明自由精神与英雄崇拜孕育的诗子,但丁是基督教救世精神正面发展的产物,莎士比亚是不列颠帝国时代的生命哲学精神的总汇,歌德是德意志伟大精神的不朽象征,惠特曼是美利坚自由民主思想的诗性表达,雪莱则预示了未来最美丽的青春生命自由精神,这些诗人,不仅代表了时代,而且代表了民族国家最自由美丽的思想方向。显然,中华文明曾经有过屈原、陶潜、李白等美丽的诗人,同时,又渴望在新的时代诞生自由美丽精神象征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