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
我已经出了不少科幻短篇结集,包括纸质书和电子书,但真正完全由我选择的自选集,这还是第一本。既是自选,则中选作品当然都有可选之处,倒不是完全考虑文学因素,也包括某种因缘所造成的作者的偏爱。下面,我想就本选集中各个短篇写几句话,讲讲有关它们的一些花絮。
《生命之歌》
这部小说创作于克拉玛依沙漠的腹心。那年我带四个工人到该油田服务,因等候配件而有了一个十天的假期,常到沙漠中游玩。沙漠环境非常严酷,但也到处可以看到强劲的生命:枯树上筑巢的老鹰、沙下生长的粗壮的肉苁蓉、枝干虬曲的胡杨林……这些见闻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于是,在四个伙伴的麻将声中,我独自一人关在房中写作。在那个偏僻的工人营地中买不到纸笔,只好买了小学生练习簿和铅笔,在田字格上奋笔疾书。这些细节至今在我的记忆中栩栩如生,也使我对本篇小说有特殊的偏爱。《生命之歌》中有一个新颖的科幻构思——所有生命的生存欲望存在于DNA的次级序列中,是数字化的,可以被科学破译并输入到机器人中,从而使后者成为真正的生命,于是人类成了新的造物主。这样的构思使小说有了上帝的视角,使小说激荡着苍凉强劲的生命旋律,也赢得了读者的喜爱。
《黄金的魔力》
这是我早期的一部作品,在科幻构思上有新意——对时间旅行进行了一些技术性的思考,提出如何把时间移动转变为空间的移动,指出空间的移动有可能造成旅行者与其它物体“合体”,并把这个矛盾巧妙地织进情节。但我对本篇小说的偏爱,更多在于它写出了一个知识分子对金钱社会的强烈愤懑,小说的行文中浸透了郁郁不平之气。基于这种愤懑,故事的主人公堕落成了一个黄金大盗,但读者可以读到作者的怜惜和同情,因为至少说他堕落前的愤懑是合理的,与凡人百姓天然相通。
《替天行道》
本文对基因科学中的“农作物种子自杀技术”进行了锋利的批判,提出了一个值得沉思的观点:人类社会中短期的合理,是否符合上帝眼中长期的合理。故事中的主人公,那个把得到美国绿卡定为人生第一目标的吉明,确实是我们这代人中的真实形象;而吉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实现了对故土的回归,则是作者的良好祝愿。今天,转基因成了媒体热点,各方人物争论不休。那么请大家记住,早在十几年前,《替》文就表达了作者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这恰恰是科幻作家的社会功能,那就是抬眼远望,比一般人更早地关注明天。
《天火》
这篇小说也是我早期的作品,写完后曾压了很长时间没有投稿,因为其中的科幻构思——基于物质无限可分的原理,人能够穿越墙壁——自我感觉过于玄,不够厚重。但我没料到的是,它最终发表后受到读者广泛的欢迎,以至于我在20年后还常听一些老读者说:我看你的第一篇小说是《天火》。我想,其原因是作品描写了一位在****的政治高压下艰难生长的少年天才,这拨响了刚从****梦魇中复苏的人们的感情之弦。很可能,今天的青少年读者再阅读它时,不会有当年读者的共鸣了。
《七重外壳》
美国大片《盗梦空间》上演后,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给我打电话,建议我看看这部电影,说其中的构思与我十年前发表的《七重外壳》很相似。更有读者要我同好莱坞打官司,告他们的剽窃行为。当然这是开玩笑。其实我写的《七重外壳》本身也受到一部美国电影的启发。文学没有国界,都是相通的。
但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中国的科幻小说中已经有了很多好文本,足以拍成不逊于美国大片的好电影,可惜的是,当年的中国影视人还没有这样的眼光和水平。
《生存实验》和《水星播种》
这两部小说从哲理意义上说是相通的,包含了对生命与宗教的一些思考,小说的主角都是蛮荒时代的原始的生命,因而小说可以说是中国式的、文学版的《创世记》。我将于今年(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天父地母》中,就用到了这两个短篇中的某些素材。
《2127年的母系社会》
这是一部立意尖刻的小说,存心让世上所有男人自愧而死,让女人也腻歪一辈子(见原文发表时的前序)。但小说的力量在于它预言的前景也许是真实的,一旦克隆人真的诞生,甚至成了人类的主流,那么,文学家讴歌了万年的男女之爱将走向死亡,甚至男性这个物种都会显得多余。但愿那些大无畏的、一心发展基因技术的科学家们,在工作繁忙之余,抽空读一读这部小说。
《西奈噩梦》
这是一个比较老套的时间旅行的故事,新颖之处在于它让主人公在多次时间旅行中实现了身份转换。于是,把主人公的两个身份(忠诚的阿拉伯间谍和忠诚的以色列间谍)的不同经历叠印在一起,就鲜明的彰显了民族仇恨的极端荒谬。
《兀鹫与先知》
这是另一部《创世记》,机器人类的创世记。从某个角度看,小说中一个配角,总督布拉图,是哲理意义上的主角。借他之口说出了小说的眼:真实的历史不是姹紫嫣红的天堂,而是充满了意外、丑恶和善恶反转,人品卑劣的机器人麻勒赛因历史的阴差阳错,成了机器人类的先祖和先知。
《格巴星人的大礼》
这应该算是一篇无厘头小说,不过暗含着尖刻的反讽:无比高尚的神一般的外星人无比慷慨地为地球人送来了大礼,但其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寄生在人体内,实现所谓的“共存共荣”!在这面特殊的哈哈镜前,人类的卑琐和私欲也被百倍地放大。
《沙漠蚯蚓》
造福人类的纳米机器(沙漠蚯蚓)爆炸性繁殖,即将毁灭人类;沙漠蚯蚓的发明者因而人格分裂,白天是这种发明的顽强守护者,夜里却教唆他的学生想办法灭绝它。这正好隐喻了科学的本质,它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埋下了危险的隐患,让我们这样的科学信徒对其又爱又恨。
《科学狂人之死》
这是我的早期作品,应该是我的第二篇小说吧。从技术性观点来看,它在3D打印机问世近20年前,就预言了一种更高级的玩意儿:人体打印机。
《泡泡》
一部和平反战的作品,又浸透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这种观念上的固有矛盾在小说中表现为善意的调侃,比如结尾的那个段子:日本兵带头参加八路军。
《百年守望》
这篇小说其实是美国科幻电影《月球》的续篇。那是部低成本科幻电影,但拍得不错,温馨感人。不过,由于我的小说是让中国读者看的,我最终把人物都处理为中国人。
《夏娲回归》
这是我在《科幻世界》上发的最后一个短篇,在篇名上有意与我的处女作《亚当回归》呼应。大致内容是:过于迅猛的科技造成人类社会的崩溃,夏娲随丈夫(一位科学之神)乘时间机器回到远古,企图推迟人类发明用火那个历史节点。但阴差阳错,夏娲被独自抛到了这个蛮荒时代,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毫不犹豫的用打火机开创了人类的用火时代。这种反讽也隐喻着一种哲学的悖论:从长远看,能动的人类并不能真的自主选择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