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将军阁后,我没有仓皇而逃,而是对着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投以微笑。他们有人看见了。有人没看见。有人迷惑了。有人躲开了。但也有人回我以微笑。我知道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我还是想做。
人就是这般蠢,总会固执地做一些似乎没有丝毫作用的事情。可也恰恰有了这些蠢,人间才会显得如此可爱,也值得去爱。
而做完这件事后,我也发现之前低头行走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尽管我是一个在我看来很完整的人,可有余的人并没有因此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嫉妒,羡慕,愤恨,冷漠。什么都没有。他们从头至尾都在专注的过着自己的生活,不因为我做任何的耽误。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分不清是我融入了有余,还是有余迎合了我。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有余,真是美极了。
所以在看不见有余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路尽头的空旷,为那座温情和残忍并存的城祈祷。但也只是祈祷。那些注定的风雪还是会降临于他们身上。
不过我想他们依然可以过的很好。
有余的西面有座温柔的小山。山很小。不高也不陡峭。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阳光在这里变得极其柔和。风也从它身边温柔地绕了过去。
我很轻易地爬到了山顶,见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温柔的太阳,也见到了汤汤。
汤汤是位姑娘,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着如同水墨画里描绘的衣服,头发自然地披散下来。
山顶有个很小的温泉池。清澈的水面往外散溢着一股硫磺的味道。我有些不适应。
汤汤倒是对这种味道没有什么感觉,赤着脚,悠然自得地坐在池边玩着水。她身上的衣裙有地方被水打湿了,贴在身上。我有些不好意思看她。她倒是没什么感觉,反倒大大方方问我:“你是来泡温泉的吗?这里的温泉泡着可舒服了。汤汤就很喜欢泡。可他说泡多了不好,不让汤汤每天泡。你要泡吗?”
我摇摇头。
汤汤似乎是个很热情的人,依旧很热情地问我:“那你来做什么的?”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了,笑着说:“我只是路过。”汤汤就笑着问:“那你要去哪儿?”我笑着摇摇头:“不知道。”汤汤皱了皱眉,右手食指撑在红扑扑的腮上,歪着头说:“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不知道去哪儿?”我伸了个懒腰,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说道:“我在找人。可是我却不知道它们在哪儿。”汤汤恍然大悟,眉头重新舒展开来,笑着说道:“汤汤就说嘛。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你在找谁?汤汤认识吗?”汤汤的眉毛很淡很细,皮肤很白,脸上有些肉。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样子说不出的可爱。
我说:“我在找四象。你有听过吗?”汤汤拿手敲了敲脑门,有些小失落道:“没有。汤汤没有听过。帮不了你。”我摇摇头说:“没什么。”汤汤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把脚从水里拿出来,也不擦一下,就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拉着我往山下跑,开心地说道:“虽然汤汤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外面好多事情。汤汤带你去找他。”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把手抽出来,只是问她:“汤汤你不穿鞋吗?”汤汤很奇怪地说:“穿鞋?为什么要穿鞋?汤汤从来不穿鞋。”见她的脚似乎不会受到杂乱地面的影响,我便不再多问。
山脚下有座和这座山一样小而温柔的城池。建筑风格完全不同于那些棱角分明、方方正正的城池,而是多了一丝圆润的感觉。
城门口似乎坐了个人。等走近了,我才发现那似乎又是一个汤汤。近乎一样的面容和身材,只在服饰上稍有些不同。她的穿着很板正,有几分类似于木雕的风格。她似乎不太爱笑,见了汤汤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很平常的问她:“汤汤,又来新客人了?”汤汤也不停下来,拉着我继续朝前跑,说道:“嗯。汤汤现在要带他去见他。”跑远了几步,我问汤汤:“那是谁?”汤汤疑惑地问我:“汤汤啊。”我又问了一遍:“我是说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汤汤很自然地说道:“对啊,那就是汤汤啊。”我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她叫汤汤。那你又叫什么?”汤汤笑了,说:“你真傻。我当然叫汤汤了。”我以为我没听清,问道:“她叫汤汤,你也叫汤汤?”汤汤肯定道:“她叫汤汤。我叫汤汤。”
我以为那个人大概是汤汤的亲人,这只是汤汤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可从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些长得和汤汤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和汤汤打招呼。汤汤叫她们汤汤。她们也叫汤汤汤汤。我只好停止了继续询问。
汤汤带我找的他就住在最东边。他的房子好像是这座小城里最古老的。红墙绿瓦上长满了爬山虎。汤汤牵着我走了进去。很空旷幽深的一个院子。汤汤领先我一步,探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转过头把食指放在嘴前冲我嘘了一声,才示意我跟她进去。
屋里很暗也很凉,没有点灯。我看见了汤汤说的他。一个白发苍苍的年轻人。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到来,正全神贯注地雕着桌子上的一块冰。他雕的是个女子,已经雕好了身体,还没有雕出面容。但据我猜测他雕的是汤汤。
汤汤大概怕打扰到他,捂着自己的嘴,崇拜地盯着他拿着刻刀的手。
他似乎并不是很擅长冰雕,下每一刀都显得小心翼翼。我们等了一个时辰左右。他才把冰雕完成。和我猜的一样,冰雕和汤汤长的一模一样。
雕好后,他才放下刻刀和我们说话。他摸了摸汤汤的头,笑着让她出去了。却没有要我离开。汤汤绷着一张不情愿的脸出去了。
他客气地请我坐下,让我稍待片刻。他神情肃穆地看着冰雕,像是看着一整个世界。他解开上身的衣服,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在他胸膛正中偏左,也就是心脏所在的位置,有一道手指长竖直的没有结痂的伤口。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右手爬开了那道伤口。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跳动的心脏上也有一道和外面差不多的伤口。诡异地是,鲜血依旧有序地流动着。然后我便看到他把冰雕塞入了心脏里。那是很难描述的一幕。冰雕有半人高,远比他的心脏大得多。可他就是很自然地把冰雕从伤口处塞了进去。大概很凉,又有些痛,他的脸色有些惨白。他轻轻抚平伤口,留下一道极细的线。穿好衣物后,他才微笑着和我说话。他微笑时候的脸,像被春雨冲刷落地褪了颜色的桃花。
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我说:“很高兴见到你。”他说:“先生似乎有事?”我说:“我在找人。汤汤说你可能知道。”他捂了下心口,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似乎很痛。过了片刻儿,他吐了口气,才对我说:“抱歉。知无不言。”我决定长话短说:“我在找四象。你知道一些消息吗?”他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然后微笑问我:“四象是那个四象?”我点点头。他说:“我见过四象之一的朱雀。我这颗心就是她给我的。”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我心跳较快了一倍。我试图平静,可平静不下来。我问他:“你能帮我见到她吗?”他一脸苦笑说道:“如果可以,我也想见见她。”
那个冰雕真的很凉,我感觉到逼人的寒气侵袭了我的全身。我努力让自己微笑,可笑的比哭还难看。
他脸上汗珠一颗接一颗的掉。我说:“打扰了。”他说:“没事。早习惯了。”我问他:“那你知道怎么找到他们吗?”他笑笑说道:“缘分加心诚。”我说:“要怎么样才算心诚?”他擦擦汗说道:“我要知道,也许就不必这么幸苦了。”我说:“对不起。”他摇摇头:“没什么。”
我说:“你的心是怎么回事?”
他摸了摸心口,有些失落:“我小时候心脏就不好。老疼。看过大夫,都说我活不过20岁。”“治不好?”“治不好。”“后来呢?”“后来汤汤就找到了朱雀。”我望了眼屋外。在这所挂满爬山虎的院墙外面,有很多相似却不尽相同的汤汤。但直觉告诉我,她们都不是见过朱雀的那个。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微微笑了一下,但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我说:“那她又是怎么找到朱雀的?”他还是苦笑:“我也想知道。大概是虔诚?”
按照他的猜测,那就是我不够虔诚?那怎么做才叫虔诚?如何爱才叫虔诚?有多想念才叫虔诚?难道我对倾城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其实只是些披着美丽外衣的残酷谎言?办不到的承诺和谎言真的存在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