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书,我提了口气,一步跃上了树顶,在柳罹云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今夜的有余漂亮得就像传说中的广寒宫。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你那个嫦娥奔月的故事不好。我帮你改了一下。”柳罹云一抬手打掉我的手,又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书。看完后,她给了我两个字:“不对。”
“哪不对?”“嫦娥是自己偷吃的灵药。”“不是逢蒙逼的吗?”“不是。是她自己偷吃的。没有人逼她。”“可是传说不是那么说的。”“传说不对。”“你说的就对?”“哼!”“你亲眼见过?”“没有。”“那你怎么知道的?”“桂姨告诉我的。”“你桂姨肯定是讲故事给你听呢。”“桂姨不会骗我的。”“难道你桂姨见过?”“哼!”
我看着无比笃定的柳罹云,叹了口气说:“你不要告诉我你说的桂姨就是广寒宫里的那颗桂花树。”柳罹云说:“是广寒宫建在桂姨身上。”我笑了:“那你是谁?”柳罹云看着就要圆满的月亮站起身子说:“月要圆了,我得走了。”
老柳没说让她走。他也不会就让我在这看着柳罹云走。
我伸手拉住了准备跳出去的柳罹云。柳罹云转过头冲我发火:“快点放开我。”我说:“不放。”柳罹云说:“为什么?”我说:“你头发上有树叶,我帮你弄掉。”柳罹云瞪大眼睛盯着我说:“不需要。”我也不管她的挣扎,慢悠悠地帮她拿掉树叶。柳罹云发觉挣不开我的手后也就任由我施为。我弄掉树叶后,又把柳罹云转了一圈,帮她理好头发。柳罹云拔腿想走。我还是拉着她。她转过头冲我发火:“不是弄完了吗?”我说:“你裙子上还好多。”柳罹云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不会让我走?”我点点头道:“你真聪明。”柳罹云咬了咬嘴唇说:“放开我。不然……”“不然怎样?”我把她拉近了一点,好伸手掸掉她身上的树叶。柳罹云磨了磨牙齿装作恶狠狠道:“不然我咬你。”我帮她掸了掸屁股上的树叶。“不好意思,下手有点重。”
不知为什么,柳罹云的眼睛有些红了。她平复了下心情问我:“你知道待会会发生什么吗?”我继续掸着我的树叶说道:“会发生什么?”柳罹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会变成怪物。”我点点头:“哦。”柳罹云一副不敢相信地神情看着我:“我会变成怪物。吃人的怪物。会吃掉你。吃掉爹。再吃掉整个有余。”我轻轻拿掉最后一片树叶:“没事。”柳罹云急得直跺脚:“真的。”我拉着她又转了一圈赞美道:“你真漂亮。比嫦娥都不差。”
柳罹云并没有谢谢我的赞美,而是右手拉过我的右手,然后张开小巧嘴巴,咬在了我手背上。我弯下腰去说:“痛痛痛。”柳罹云松开牙说:“还不放开。”我又站起身说:“不放。”柳罹云又咬了我的手。
越来越多的月光照在柳罹云身上。强烈的妖气从她身上散发开来。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越来越红,似乎有鲜血从瞳孔内往外溢出。她的头发开始被月光渲染成银白色。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从头顶两侧慢慢长出。而她口中的两颗门牙也在慢慢变长。
半妖。一半是人,一半是兔子吗?
原来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
在她瞳孔完全变红的一刹那,我可以确定刚才那个任性的柳罹云不在了。现在咬着我的大概是某个很难见天日的兔罹云。
当半妖妖的一面压倒人的一面后,那这个半妖其实也可以称为一只妖了。尤其是那种刚苏醒的半妖。因为妖性刚刚苏醒,所以当前心中保留的就只有最本能的渴望。
而妖最本能的渴望,除了吃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
柳罹云的力气越来越大。然而现在问题的关键却不在此。外城特有的血气之力一直都对这些妖气灵气之类的神通有所克制。我并不担心我抓不住她。问题也不是兔罹云现在正在不停踹我的脚。而在于我现在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心性善良的妖无疑是存在的。他们也确实可以和人类生活在一起,虽然前提往往是不暴露出妖的身份。
然后现在已经失去理智的兔罹云却显然不在此列。
老柳诡异的态度和死而向生的坚决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换做是我,这个杀字想必也说不出口。是的,现在最简单的办法无疑是杀了柳罹云。人杀妖,从来就如妖吃人一般天经地义。
可当爹的杀自己的闺女也绝对是天怒人怨。所以借我的手杀掉兔罹云似乎是个很好的结果。
理由随随便便都能找出几条合适的。
第一,我和柳罹云无仇也无爱。
第二,我有能力杀。
第三,我杀过很多人。
第四,我是个将军,正在打一场福泽万民的战役,为民除害,似乎是我的本职。
第五,我是人,她是妖。
第六,我是人,她是妖。
……
呵,多么天经地义的理由!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天经地义令我直犯恶心?
兔罹云两颗有些尖锐的门牙已经透过我手背的皮肤扎进了我的血肉里,我有些痛,也有些难过。
哦。对了。差点还忘了一条理由。第一万,我不是第一次杀妖。我还杀过红鲤,一个我爱也爱我的蠢笨小妖。
我是一年前杀她的?还是两年前杀她的?我记不清了。因为我每天都会想起她。也是在杀了她之后,我才发现她早已如同呼吸一般融入了我的生命。除非我不再呼吸,否则我永远也忘不掉她。
想红鲤已经耗费了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了。我也不想除了红鲤之外还要多想念一个人。虽然我和柳罹云无爱也无恨,就算杀了她也未必就会想她。但,老柳呢?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至少一个专为想念他而诞生的人。譬如我于红鲤。譬如苏红袖于苏幕遮。譬如纣于妲己。
这样的例子千千万万,何其之多。老柳和柳罹云想必也会是其中一对。这样不好。
我又得感谢桃花。我似乎总是要感谢她。她给了我一双能看见因果的眼睛,还教会了我如何用手去抽出因果那纠缠不清的线。
我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根银白色的因果线。它是我所见过的因果线中最粗的。它的一端从柳罹云头顶伸出,另一端隐没于天空正中遥不可及的皓月之上。
我慢慢腾出左手。柳罹云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把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咬我的手背上,对于我的动作视而不见。
我动作轻柔地撩起她额前的银色长发。
柳罹云原本任性又元气满满的少女表情消失无踪,只剩下苍白的脸庞血红的瞳孔构筑出的没有丝毫人味的狰狞。
一点也不可爱。
放下长发,我捏住了那根银白色的因果线,轻轻扯了一扯。线没断。我加大力气又扯了一下。线还是没断。反而黏在了我手上。我用力撑开手掌,转而用牙齿去咬。线依旧没断。费力地吐掉一部分黏在牙齿上的因果线,我抽粗了苏幕遮送我价值二两银子的剑。
桃花曾经说过,能斩断因果的,唯有因果,能抗拒因果反噬的,也唯有因果。
剑身如清风般无声无息地划过降落于柳罹云周身的月华,也划断了那根原本坚韧的因果线。断掉的丝线连同月华一起,倏忽消散在无尽的月色中。柳罹云身上凶厉的妖气也在瞬间烟消云散。失去妖气支持的她也恢复了原来的可爱模样。
把剑重新背回背上,我恍惚感觉到原本轻盈的剑身在刚刚这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变重了几分。但是看着柳罹云恬静的睡脸,这些重量又在呼吸间消失无踪。
我横抱起柳罹云,轻轻地把她送回了房间。帮她盖好被子关好门之后,我本想离开,却看见老柳的房间还亮着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