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二七告诉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让我沿着城中轴这条路一路走过去,走到尽头,就是一零二四的住处。而路上,遇到没有人住的房子不妨推门看看。会有意外的收获。
我决定听从他的意见。
路上遇到一些人。很显然我们之间并不能毫无障碍的交流,所以我无从得知刚刚与我错肩的究竟是一二零还是一二四,是一个慈悲心肠的大夫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妖。
人总是习惯以貌取人。一旦失去了可供观察的容貌,就如同在夜路里丢了灯火,不免有些手足无措。我现在就有些尴尬,不过好在九五二七告诉我的方法很有效。当推开第二扇门后,我想我爱上了推门这样稀疏平常的动作。
每一扇门的背后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前一扇还是枯藤老树,下一扇就换了小桥流水,再下一扇有一只正站在黄昏里独自梳理羽毛的乌鸦。
这样的感觉真的前所未有的好。
我忽然想起我昨晚住了一宿的那件房子。我重新回去了一趟。帮石榴树见了下多余的枝条,为菜园浇了一下水,还给水缸里打满了水。环顾一圈,觉得差不多的我关门离去,继续这个有几分幼稚的推门游戏。
有间院子中央有一颗开的正盛的桃花,让我不由停住了步伐,一时把手就搭在门环上忘了放下。我好久没看过桃花盛开的景象了。最后我没进那间院子,轻轻带上门离去了。
走在街道上,看着整座城池粉刷为苍白色的建筑以及那一扇又一扇漆黑的门,我忽然觉得这座城池忽然被人上了颜色,变得生动起来。而路上那些有头无面的人也变得鲜活。我开始对每一个我一无所知的人微笑。
有人对我的微笑视若无睹,也有人对我的微笑轻轻点头。还有两个人抢在我之前翻过了牌子,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去了。待我转身离去后,又偷偷扒开一点门缝在背后偷看我。令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这里有很多我见过的建筑样式,有很多我在《春秋》里写过却没见过的庭院风格,还有很多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有我很喜欢的,也有我不喜欢的。有的我停留了一会儿,有的我半点没有停留。
在这座城池的正中我发现了一间孤立的房子。它没有门牌。我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圆形广场。广场上站着一个身影。我放慢脚步走过去。他和这里所有的人一个样貌。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睡去了。我怕打扰到他,准备就此离去。他却似乎一下被人惊醒,张口说道:“你回来了?”这句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他朝我走近了两步,看清楚了我容貌后,才说:“你不是他。”他的声音和九五二七他们是一样的,但是却多了一份空洞,似乎那声音不是从胸腔从喉咙而是从一个冰冷地金属质地的空箱中发出的。
我试探性地问他:“他是谁?”他冷冷回道:“这座城池的主人。”我又问:“你是谁?”他还是冷冷回道:“我叫零号,这座城池的管理者。”
他的说法很奇怪。让我有种零号并不是他的代号,而就是他的名字的错觉。
我还想问些什么。他却冷冷地说:“陌生人,你太危险了,请你离开这里。”他说话的同时,脚下的圆形广场亮了起来。从亮光中我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图案,很像我刚才看过的那些房子。那似乎是这座城池的构图。
我想辩解一下,但是我觉得若是我继续说话的话,零号一定会对我发起攻击。虽然我并不惧怕这种攻击,但麻烦还是少一点的好。我摊开双手后退着离开:“我没有恶意,只是路过。”零号不说话,只是冷冷将空白一片的脸对着我。我关上门后,第一个想法却是,原来这座城池是圆的。
我终于赶在黄昏之前找到了一零二四的住处。和九五二七说的一样,他的门外挂了一柄剑鞘已经生锈的剑,在苍白的墙上异常显眼。一零二四是个剑客,一个很厉害的剑客。
我走上前轻轻敲门。“请进。”门后面传来的声音带着我意想不到的平和。我不禁想是不是九五二七说错了。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剑客?
推门进去看到一零二四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愚蠢。一零二四绝对是一个很厉害的剑客,只是他的锋利都被剑鞘封印住了。
他站在里屋门前看我。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和谐的味道。然而当我将目光对向他的脸,明明空无一物的脸上却好似写着一个硕大的“剑”字,“剑”字往外射出一阵强烈的剑光。他的院子里空无一物,但却充满了一种凌厉的气息。不禁让人有些迈不开步。
我稍稍加重了迈步的力气,走到他身前三尺处说:“是九五二七让我来的。也许我可以帮你捎件东西。”看见我无视他所发出的剑意,他不禁身形做了一个防御的姿态,和谐的味道消失,身影也消失了,仿佛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一把剑。听到我的话之后,他立刻放下了所有戒备,整座院子的剑意在刹那消失无踪。一零二四向我拱手笑道:“是老唐叫你来的?那就有劳了。”
我忘了还礼,而是出声问了一句:“九五二七是姓唐吗?”一零二四也没介意我的无礼,而是笑着回道:“他和我说过自己姓唐的。应该不会有错。”“那他的全名呢?”
面对我急切的提问,一零二四倒是有了几分好奇,说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老唐只说过他姓唐,倒没说过自己具体叫什么。你应该知道,在这所城池里,姓名没那么重要,也比什么都重要。不过老唐叫什么,对你很重要吗?”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九五二七和我说他曾有个名字叫华安。”一零二四不懂我说这话是何意思,只是站直身形说:“出来行走江湖,有个化名也很正常。就像我,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也没用原本的名字。他们也都只叫我小马哥。”
问题并不在于化名。问题在于九五二七不是江湖人。
这件事对我而言确实无关紧要。九五二七究竟是华安还是唐伯虎跟我并没有太多的联系。只是我还是忍不住有些莫名的惆怅。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编造出另一个自己也爱这个人?
又得多爱一个人,才会连自己也嫉妒?
还要再多爱,才会因为自己伤害了她而轻描淡写地杀死自己?
如果华安不是唐伯虎,那九五二七再回到江南再看见荷花盛开的时候又会多难过?
这些疑问的答案我通通不知道。
我只知道,逃了不知多少年的九五二七要离开这里是有多勇敢。
至少,比眼前这个已经分不清是人是剑的小马哥要勇敢上很多。
等我回过神,一零二四还是没有回过神。他正直勾勾地“看”着我背上背负的剑。
这把剑我一直背在背上,因为它是吝啬到从来没请过人喝酒只会蹭酒喝的苏幕遮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静静等了一会儿,一零二四才回过神,然后他就嘿嘿笑道:“抱歉,让你见笑了,实在是太久没看见剑了。心中实在痒的厉害。这才失了神,真是不好意思了啊。哈哈哈。好剑,好剑,真是好剑。”他还一边说话,一边搓着手。如果他有眼睛的话,那我感受到的一定是极其谄媚的眼神。我看懂了他在暗示我把剑借给他观赏一番,但我还是假装没看懂。他也读懂了我的假装,只是有些不甘地收回了“视线”,尴尬地嘿嘿直笑。
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剑客。因为只有真正的剑客在看到一把剑的时候会发出让不是剑客的人感觉很贱的笑容。这是苏幕遮的理论。我一度觉得他编出这样的理论只是为了掩饰他常常表现出来的贱兮兮的笑容。
但是我还是很认真地问了眼前这个货真价实的剑客一个问题:“这真的是好剑?”一零二四的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收起了笑声的他话语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他说:“这是把好剑。也必须是把好剑。”
我笑了,笑得很诡异。一零二四有些莫名其妙,但为了缓解尴尬只好陪着我一起笑。笑了一会儿,他也很严肃的问我:“这虽然是把好剑,但你似乎不是,不是一个剑客?”他有些犹豫,这话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或许太过沉重。我笑了笑点头:“嗯。我不是。”我虽然用剑,练剑,甚至会铸剑,但我确确实实不算一个剑客。剑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工具。没有剑,我可以用刀用枪用矛甚至是砖块。事实上,我用自己双手杀的人比我用剑用刀用枪加起来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