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哪边走?”他问。女孩儿往东指了指。会扬道:“我家在那边。”那边是西。女孩儿没有吭声。这会儿由于没有话剧及周围观众的干扰,刘会扬头脑清晰多了,态度也因之果断多了。“我先送你!”
他先把女孩儿送到了距人艺剧场很近的东单小吃一条街的夜市,因为两人都“没吃晚饭”。他们在小吃一条街上喝了稠稠的紫米粥,吃了嫩嫩的烤肉串,再吃一个滚烫的豆腐蔬菜小炖锅,吃完喝完,自然而然地,沿着长安街向东走去。
正值夏末秋初,正值北京最好的时候,年轻男女并肩走在美丽的夜的长安街上,正好诉说。
“……他俩一个医生一个老师,都属于工作没有规律的那种,常常顾不上我,最后只好把我送寄宿小学,一星期回家一次。学校伙食不好,小孩子正长身体,我妈怕我营养不够,就每个星期三上学校给我送一次饭。于是,每个星期,从星期一进了学校门我就开始盼星期三,到了星期三从早晨起来就开始盼晚上,盼我妈来。我妈说到做到,不管刮风下雨,没耽误过。
“有一回,冬天,刚到冬天,那天先是下的雨,后来又变成了雪,是那种小雪粒儿,打到脸上都疼,特别的冷,路上到处是冰。晚上开饭的时候,老师叫我去吃饭,说这种天你妈不会来了;我说我妈会来,我妈说只要是星期三她准来,今天是星期三。老师叫不动我,只好随我去。我先是在宿舍里等,等到天完全黑了,同学都吃了饭回来了,我就到学校门口等,等到看门的老头都要锁大门了,锁了大门他就走了谁也进不来了,这时候我看到我妈来了,骑着个车子,两个车把上挂着东西,我就喊:‘妈妈妈妈你快点啊!’我妈答应着,使劲低着头——顶风!——往这边骑。到了宿舍,赶紧给我往外拾掇吃的,保温桶,保温饭盒,炖的鸡,烧的排骨,大米饭,都冒着热汽儿。我吃的时候,她就坐边上看我。我说妈你不吃啊?她说我吃过了。到我吃饱了,她才把我吃剩的倒一块和和,稀里呼鲁全吃了。她根本就没吃过饭,下了班上菜市场,买了东西进家给我做,做得了就往学校赶,怕她女儿等的时间长了饿着,忙得唧里骨碌,加上路滑不敢骑快,哪里就有空吃饭了?……”
说到这儿,小雨的眼睛热了,就不说了。于是会扬主动找话来说。
“你妈妈怎么得的这种病?”
“类风湿是一种免疫系统的病。可我老觉着,她会不会是因为冬天骑车给我送饭——学校到家十多里路呢——冻的?……”
“既然是免疫系统的病,就不该是因为冻的……”
“刚开始我妈就是关节疼,腿还能走,手还能拿筷子,还能上班,慢慢地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了。全身关节都变形了,不能走,站都站不了,手指头伸不直,吃饭都吃不到嘴里去。……我现在几乎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梦到她,梦到她的好时候,给我送饭,骑着车子。在梦里我就喊她,经常自己把自己给喊醒了。……”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已忍了半天的泪,哭了。
会扬什么都没说,自然而然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女孩儿的肩,此时此刻,谁也不觉着这个动作有什么突兀。……
终于还是要分手了,在谭小雨家的楼门口,小雨指点着黑暗一片的窗口告诉刘会扬哪个是她家厨房,哪个是她的屋,哪个是她爸爸的屋,这时会扬顺口问了一句:“你爸现在还工作吗?”
小雨说:“工作呀。跟我一个医院。哎,就在脑神经外科,你奶奶做颅脑手术的那个科。”
会扬愣住: “你爸爸是脑神经外科的谭——主任?”
“是呀。”
“你爸给我奶奶做的手术,是他救了我奶奶的命!”
小雨也很意外, “是吗?……那我爸认识你吗?”
会扬肯定地点了下头。
……
那天,谭教授被手术室紧急叫去的那个星期天,就是因为了刘会扬的奶奶。当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刘会扬得知脑神经外科大名鼎鼎的谭文冼教授要来,当即打电话让下属送了两万块现金过来,现金赶在谭教授到之前及时送到,但是,教授拒收,刘会扬走投无路,最后一刻,想都没想,突然,跪在了谭教授脚下。谭教授沉默片刻后收下了他的钱。但就在奶奶要转去普一科那天 ,他又让脑神经外科的护士长把钱还了回来。当时奶奶对会扬说:“再给他送一趟!……事前送,咱说实话,是收买,是对人的不尊重。他收了钱,就是救了咱的命,咱心里头也瞧不起他。这个,他肯定清楚。这种人,把名声看得比钱重。事后送就不一样了。事后送,送的是心意,是感激,是感情。谭主任应该懂。”
于是刘会扬拿着两万块钱寻寻觅觅地来到了脑神经外科的专家门诊室,那天谭教授出专家门诊。他坚持送钱除了奶奶说的那些个原因,还有他年轻人的实际打算:这个朋友值得一交,哪怕仅是为了奶奶的病。按照时下的说法就是,这会是个有用的朋友。
谭教授的诊室人满为患。他一周只出这一次门诊,一次门诊只有十五个号,十五个号在挂号开始后的十几分钟里就能够一挂而空。都是些全国各地的危重病人,不少病人来不了,来的只是他们的亲属,无一不带着好几纸袋子在许多医院拍下的CT片,核磁共振片,还有病历,千里迢迢跑来北京,半夜三更排队挂号,只望能让权威的专家看一下片子,确一下诊,定一下能不能治,怎么治。可以说,凡到北京来的脑神经外科的病人,基本上都是一些绝望中的病人。诊室里除了病人,病人亲属,还有好几个进修医生,教授看片子,他们就也伸过头去看片子,教授做诊断,他们就拿出手里的小本子记。另有一个小女警察,仗着那身制服、可能也仗着年轻是女的,混了进来,两手展着一张片子,上身前倾立正着恭守在教授身后,只待教授万一偶尔回头看到了她,她马上见缝插针送上片子请专家看一眼,那是她母亲的颅脑片子,都说长了瘤,有说是纤维瘤有说是胶质瘤,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瘤,不同到一个是生一个是死。她得让专家看一下,哪怕早一分钟,否则,她那颗女儿心难以安宁。人多混乱比冷清有序要好,对刘会扬来说,所以当他扭开门进诊室的时候,居然就没有人轰他或问他什么。至于谭教授,这时眼里一向是只有病人别无其他的,非常专注,专注到这种程度:病人走了之后,常常他能记住的只是那人的病却记不起是男是女。刘会扬站在谭教授身后的进修医生的身后,拿着两万块钱,像那个小女警察一样,屏息静气伺机而动。
当时的病人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妈妈抱着,父亲在一边站着。孩子左眼闭着,右眼因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而无法闭合,他软软的依偎在妈妈怀里,没精打采,只在谭教授伸手过去扒他眼皮时尖叫了一声,大约以为会给他造成疼痛,后来见没什么威胁,就再也没吭一声;坐的累了,就把细细的小手臂横放在谭教授的诊桌上,把头埋上去趴一会儿。谭教授拿起他的片子看,有时候两张一起对比着看,在他看时,孩子父亲就在一边说:“先是说左眼看不清东西,后来就一点也看不见了,最近发现这只右眼也不行了;一直发低烧,说鼻子痒。跑了好多家医院,后来哈尔滨的大夫说,到底做不做手术,还是上北京,上您这来看看再说。”
这期间谭教授不说话,不看他,只专注地看片子,进修医生也凑过头去看,年轻人没事干就也跟着看,那是一张张深浅不一的黑色片子,如同照片的底片。谭教授看完片子对母亲说:“把孩子抱出去吧。”待母亲抱孩子出去后他方对父亲道:“颅内鼻腔都有,眼眶里也有,做手术可以,但肯定拿不干净。手术最好的结果,拿掉一部份肿瘤,但是视力难以恢复。”
孩子的父亲沉默了一会,神情疲乏消沉——妻子刚抱着孩子离开他就一屁股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显见得为孩子的病他已经耗上了全部体力精力,停了一会,他问:“肯定是肿瘤吗?”
“这得手术之后才能确定,看片子是;但也不排除骨纤维异常增殖。第二种情况不会影响生命,但同样不可能全部切掉。……”
父亲不甘心地问:“视力呢?”
“不可能恢复。”谭教授口气温和态度斩截,这是外科医生的特点,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决不会为了安慰同情就莫棱两可。听谭教授如是说那位年轻父亲像他的小儿子那样,把一只手臂横放在了桌子上,头趴了上去,像是非常累的样子,但年轻人感觉他是在哭。谭教授继续说:“手术不手术,你们考虑。”
这时父亲抬起头来,又问:“如果手术,视力也不能恢复吗?”
“不能。”
父亲沉默一会儿,起身,“谢谢主任。”出去了。他刚一出去,马上有一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带着一个病人进来了,手里挂号单、病历倒都齐全,大约只是想先一步就诊而已。女医生热情地招呼了一声“主任”就把手中的挂号单病历递了过去,谭教授看了看挂号单的号,按顺序排在了桌上那一长排诊号的里面,让进修医生“叫下一个”,女医生对熟人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带着人出去了,看得年轻人心生敬畏,同时也紧张,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两万块钱。
“下一个”还没进来,那个四岁孩子的父亲又转了回来,向谭教授问:“主任,你说那些片子他们有没有可能给拍错了?”
谭教授答:“绝无可能。”
于是,在那父亲再次出去时,刘会扬也随之悄悄退出了,如同那位绝望的父亲放弃了他的孩子,刘会扬放弃了来之前对谭教授的打算。奶奶听孙子说完了他的所见所闻后也说,“以后也别去了。这个人怕是不会收这个钱。”又安慰他:“交往人不在一时,你给了我根针,我马上就得还你根线。”刘会扬点头,心里却想,交往人,有的时候还就只能是在“一时”,比如他和谭教授,不论身份,年龄,行当,这“一时”交不了,以后也就别想交了。心情沮丧的他当时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与谭教授的女儿认识,并且,会能够这样亲密。……
谭小雨轻手轻脚进家,家里所有灯都熄了,包括一向睡觉很晚的爸爸。但小雨进家后还是直奔爸爸房间去了。时间已近半夜,她毫无睡意,脑子清醒得象一个透明的玻璃鱼缸,这个时候上床等于受罪。她必须找一个人谈谈,谈谈刘会扬。爸爸认识刘会扬。
爸爸睡着了,发出睡着时的均匀的呼吸声。小雨在门口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是夜,谭小雨不知在床上折腾了多久才朦胧睡去,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她跳起来穿着睡衣就去了爸爸屋。爸爸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已经不在了。小雨来到妈妈房间。
“妈,我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