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笠接到复函,铁青着脸,半晌未语。从过去的贤师、义兄,如今到了水火不相容的敌我,这是一种政治角逐的悲剧。戴笠身为蒋介石忠诚的学生,除了服从命令,他没有其他可选择。他立即密令军统的各站,重点缉查王亚樵的行踪,必要时可先斩后奏,处死王亚樵,以人头为凭领赏。
王亚樵没有想到戴笠如此毒辣,只好考虑取道去香港避风头了。当时因为各轮船码头、火车站有警察、军统特务日夜蹲守盘查,拿着照片检验,王亚樵形象特征又十分明显,无法混出去。情急之中,有人提议搭乘日本海轮去香港,王亚樵愤恨而言:倭人与我中华为敌,死在上海也不会为了苟且偷生乘坐他们的船。出于考虑王亚樵的安全,上海华侨联合会会长许冀公,密会英国领事,以保险费一万元,选择时机送王亚樵赴香港避祸。郑抱真、许志远、蔡克强等人,掩护王亚樵,登上英国客轮。此时,旅客全部登船后,特务手持王亚樵的照片,还在挨人查对,可见当时气氛依然紧张。王亚樵打扮成码头工人,肩头扛着货物进入船下层的货舱,然后由英国的水手锁上舱门。这艘八千吨级的客轮,迷宫一样的各类船舱,特务们纵有三头六臂,也无从全部检查一遍。陪同他一块儿去香港的郑抱真、许志远、蔡克强等人,一路上心始终悬着。
当时正是八月中旬,天气湿热,王亚樵闷在船下密封的货舱里,多有委屈,又不知道途中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程,船终于平安地抵达香港了。上岸时,王亚樵望一眼灯火通明的香港夜景,颇多感慨,他每次逃脱当局缉捕,几乎全都是先来香港避风。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郑抱真,说我给戴笠的信,他能收到吗?郑抱真说,差不了,他现在早就该收到你的信,兴许正受到良心的谴责呢!
众人皆抚掌大笑。
王亚樵临别上海给戴笠写了一封书信:
雨农老弟惠鉴:江浙战败偕君等去穗复命,尔后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辗转十年。北站刺宋、庐山刺蒋,数案共发,当局震怒,悬赏百万购亚樵之首甚急。亚樵乃一介布衣寒士,辛亥以来以身许国,复兴中华。历受总理遗训,奔走国民革命致力北伐,生死早已置于度外,尔来数年,东倭日寇侵华紧逼,强占东北,入侵华北,大片国土沦没,民族危亡迫于眉睫。一·二八淞沪抗敌军兴,亚樵附十九路军诸公骥尾,率义军抗日救亡,炸毙日倭侵沪大将白川,而执政当局久持不抵抗政策,迷恋内战,夙怨耿耿,限制国人抗日,遂有北站、庐山违命之举,君等钟爱亚樵,出面斡旋,约亚樵归顺当局,常老带转之事实难从命,君等所持者私义,亚樵所守者公义耳。亚樵与当局无归顺与否之存在,愿诸君代达,如执政当局苟能改变国策,从而停内战,释私怨,精诚团结,共赴国难,亚樵当只身抵阙,负荆谢罪。亚樵何去何从在于当局,否则誓与周旋到底。悬首都门又何足惜。匆匆布达。
亚樵书
王亚樵再次神秘失踪后,蒋介石整日惶恐不安,总感到黑暗角落里会突然冒出王亚樵举枪对着他的脑袋,搅得他食之无味,疲惫不堪,只好拿戴笠出气。戴笠挨一顿臭骂之后,又气又羞,苦于无良策找王亚樵,整天急得团团转。忽然有一天,他想出了一条“以人寻人”的妙计……
王亚樵到了香港,稍加安顿,便与李济深、陈铭枢、萧佛成、胡汉民等人会面,讲述他虎口脱险的经过,痛斥蒋介石独裁统治的行为。尽管王亚樵心里对戴笠怀恨不已,却只字不提他,也算留个情面。当然,这些反蒋的志士纷纷设宴,为王亚樵接风洗尘,压惊慰抚。酒盏交错间,难免要谈蒋介石独裁行为的危害,决心重建民主政治的意愿。香港的报界不知从哪里弄到消息,连篇累牍报道国内名侠王亚樵,不惧威胁,挑战国民党的权威,誓为民主斗争到底的专题,成了卖点。蒋介石很快从军统香港站获悉王亚樵的行踪,令他大为恼火的,他的政治对手竟在香港聚会,共谋与他作对的策略。蒋介石把戴笠找来,狠狠骂了戴笠,娘希匹的,反对派已经成燎原之势,你们的军统是干吗吃的?竟然放任不管。国民政府给你们拨大笔的经费,就是为了吃喝玩乐吗。
蒋介石骂够了,气消了许多,戴笠取出王亚樵的亲笔信,恭恭敬敬呈给蒋介石。蒋介石看罢,沉思一会儿,低沉地说,雨农,王亚樵是一个人物,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密传各地军警,注意他的行踪,发现后立即杀掉,不留活口,证据确凿者,奖金百万。
“是,校长。”戴笠立刻发出密电。港英当局很快获得蒋介石针对王亚樵的密杀令。出于对自身治安环境的考虑,港英当局对滞留香港的反蒋斗士发出警报。李济深、陈铭枢、胡汉民等人深藏行踪,以求躲避刺客。王亚樵行踪飘忽不定,为反蒋寻找新生力量。中国民权大同盟领导人杨杏佛先生惨遭军统特务杀害后,王亚樵对戴笠心存那点感情早就不复存在了。军统特务四处追踪他,势必要拿他项上头颅。国破山河在,壮士志未酬,他的心情苦闷极了。怎样才能实现社会公平公正?王亚樵苦苦追求未果,而香港又成了军统特务注意的城市,他们到处搜寻王亚樵落脚的地方。
一天,郑抱真接到了一个采访电话,自称是《时报》的秦小姐要求采访王亚樵,而且言谈恳切,说她可以帮助王亚樵在国外募捐,支持王亚樵的反蒋行动。当时,反蒋集团正苦于资金没有来源,郑抱真信以为真,马上报告了王亚樵。听到这个消息,王亚樵想了想,让郑抱真去《时报》打听,是否有这个女记者。经调查,确有其人。王亚樵仍然不放心,他说,你给秦小姐挂电话,约她下午到安徽菜馆见面。王亚樵虽然约了那个秦小姐,他其实早早就到了菜馆旁边一处茶肆吃茶,等待秦小姐的到来。王亚樵与他几个弟兄,坐在角落,从窗口眺望,只见菜馆门前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四处张望,有的看别人下象棋,有让擦鞋匠擦皮鞋,显得心不在焉样子。王亚樵是精明人,马上意识到面临的危险,立刻让手下人撤退。这间茶肆有个过堂道,他们从后门穿堂而过,到了另一条街,然后悄然而去。事后王亚樵得知,秦小姐被特务处买通了,利用她诱捕王亚樵。
这期间,他和萧佛成密议,去广州联络陈济棠举义反蒋,又邀请李宗仁、白崇禧桂系军阀出兵助阵,结果广东陈济棠部孤军出征,兵败后被迫下野。王亚樵、陈铭枢只好再度返回香港藏匿。
面对不利的局势,王亚樵并不气馁,继续寻找机会。蒋介石愈加愤怒,指着王亚樵的头像,要求戴笠“立即解决”。戴笠当然不敢懈怠,投入力量跟踪王亚樵的下属,还企图重金买通他的亲信,找出王亚樵的行踪。
正赶上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召开在即,王亚樵派亲信潜回南京策划刺杀行动,由孙凤鸣、张玉华等有记者身份的刺客具体执行。1934年11月1日,三个人各藏枪支弹药,混进中央大礼堂。开幕式后,按规定代表们进行合影。代表们坐好后,汪精卫也坐在前排,却始终不见蒋介石露面。再也不能拖了,孙凤鸣拔枪向汪精卫连开三枪,全部射中了汪精卫。孙凤鸣被卫士击伤,后来终因流血过多而牺牲。
汪精卫受了重伤,陈璧君抱住他,大骂蒋介石是凶手,让匆忙赶出来的蒋介石满脸尴尬。
针对汪精卫行刺案发生后,蒋介石马上对戴笠下达密杀令:“限期捉拿王亚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你就不要再见我了!”蒋介石的话分量很重,戴笠别无选择,立即调动大批特务,如狼似虎,前去追捕王亚樵。
最后的归宿
王亚樵的部下佘立奎因为在南京参与刺汪时,被李怀诚出卖而被捕,余立奎是个硬汉子,任特务们酷刑用尽,始终不肯吐露有关王亚樵一个字。戴笠听说佘立奎在香港有一个小妾叫婉君,二人共同生活多年,对王亚樵十分熟悉,戴笠决定从婉君入手,哄骗她找到王亚樵的藏身之处。婉君小姐年轻漂亮且又风骚,她通过秘密联络点找到王亚樵。原来,王亚樵对被捕、死亡的手下人亲属,每年都要发放抚慰金,这笔款直接送到亲人手里。刚刚接到抚慰金的婉君小姐知道与王亚樵联系方式。戴笠获得此情况大喜,认为可以通过这条线索找到王亚樵,于是命令专案小组,买通婉君小姐,让她出面约出王亚樵。
专案小组的特务中有个人叫徐志桐,原来与戴笠同为江山县保安乡的人,他为人机敏,精于言语,几次与婉君小姐交往,彼此有了好感。婉君小姐本来独居,孤寂难耐,有徐先生陪伴,颇感快乐。徐志桐又多次送钱送物给婉君小姐,并且许诺说,蒋委员长欣赏王亚樵先生的才华,想请他出山当官,无奈他不肯,只好想找个线人与他面谈。
婉君小姐被徐志桐的风度迷住了,轻信他的话了,当她来到梧州寻访王亚樵时,戴笠早就布置众多杀手,准备对王亚樵下毒手了。
那日,婉君小姐给王亚樵打电话,约他到她的住处有要事相谈。
王亚樵对婉君小姐十分信任,找他单独谈,肯定有重要的事情。王亚樵痛快地应允,如期赴约。他走到了婉君小姐住宅,四处眺望,寂静的街上没有任何可疑迹象。一只老母鸡领着几只鸡雏,在光洁的地面觅食。他走到婉君小姐的房前,犹豫着,拍拍门,婉君小姐打开门,笑吟吟的,说亚樵哎,请进哪——
她嗲声嗲气的呼唤,十分肉麻,王亚樵皱紧眉头,说婉君哪,什么事啊?“亚樵,进屋里去说。”她让开门,王亚樵刚走几步,突然一团东西扑向他脸上,猝不及防的石灰打在王亚樵的面颊,鼻子又酸又痒,眼睛也迷住了,火辣辣的难受。王亚樵心一抖,坏了。他急忙掏枪,一切都已经晚了,十几个特务如恶狼扑上前,又抓又扯又抱又摔,乱成一团。婉君小姐着急大喊:“你们说好了,与他谈谈,这是干吗呀。”
陈资平拦住婉君小姐,她发疯一样狂叫,打着徐志桐。那群特务与王亚樵格斗,却无法制服王亚樵,他结实有力的拳头打得特务个个晕头转向。其中陈亦川见王亚樵已占上风,正要掏枪的时候,他先发制人,用枪打出一发子弹,王亚樵仿佛被震住一样,身体僵直,血从鼻孔溢出。其他特务同时举枪,一阵乱枪后,王亚樵瞪着双眼,渐渐垂下头,软软地瘫倒了。
婉君小姐没有想到特务如此残暴,她大喊大叫,恐惧令她失掉理智。徐志桐回过身,朝婉君小姐连开几枪,她的脸立刻变得蜡黄,没有吭声就倒在王亚樵的旁边。
陈资平、王鲁翘等人为了让戴笠确认王亚樵已经死了,走到王亚樵面前,拍照后,用军刀把他的脸皮剥下来,装进容器里,然后这十几个特务迅速跑过一条街,有两辆车停在那里,他们上了车,快速地沿着公路逃走了。
就当这群特务执行谋杀王亚樵任务时,戴笠始终守候在办公室里,无论毛人凤送来任何文件、密电,他全都压在桌上,静静坐着,一语不发。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这是梧州一处军事机构的专线,里边传出徐志桐略带兴奋的语调说,局座,圆满结束……
“是呵,该结束了!”戴笠心情异常复杂,他缓缓地站起身,注视墙上的蒋介石画像,表情庄重,嘴角微微咧开,想笑,却显露出难言的苦相。
1950年9月17日,参与谋杀王亚樵的凶手陈亦川,被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逮捕,经审判判处死刑,当天执行了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