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没有什么不能相信,阿七知道胡雪岩跟王大老爷是分不开的,既然陈世龙是胡雪岩的亲信,附带办些知府衙门的公事,也是情理中事。好在公事总在白天,晚上亦总要回家睡觉,不怕寻不着他。
陈世龙要避她的,正在晚上。看阿七现在的样子,硬的吓不走她,软的磨不过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然不能离开湖州,那就是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另外找房子搬家,第二个是住到大经丝行去。
细想一想,其实只有一个办法,搬到大经丝行,因为另外找房子搬家,别人问起来,总得有个说法,说是为了避阿七,则变成自己心虚,无私有弊了。同时,阿七说不定会到大经去找,自己在那里,比较好应付,否则,阿七在那里说两句不知轻重出入的话,引起嫌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打定了主意,安然入梦。第二天一早出门去看了几个素日有来往的小弟兄,一顿酒吃到下午三点钟,回家收拾随身衣服,带到大经丝行。“来,来!”黄仪从屋里奔了出来,招手喊道,“今天我这个媒人有话跟你说了。”邀他到房间里,一谈经过,陈世龙大出意外。据说郁四在这天早晨,特地到大经丝行来看老张,口称“亲家”,说陈世龙是他的小辈,现在当儿子一样看待,将来办喜事,男家归他主持,同时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聘金。
“你丈人老实,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特地来问我,这还有啥话说?我叫你老丈人认了亲家。”黄仪很高兴地说,“到底是占码头的人物,做事漂亮之至,送了我二百两银子,算是谢媒,不收他会不高兴,我也就老实,叨你老弟的光了。”
陈世龙听这一说,觉得面子十足,心里非常高兴,但不肯在脸上摆出来,怕黄仪发觉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一来,日子就急得不得了。”黄仪说道,“你丈母娘请我去吃中饭,当面跟我说,她要替女儿办嫁妆,起码要半年工夫,年底下来不及。看你的意思怎么样?我们先谈好了,再跟郁四叔去说。”
陈世龙有些不太愿意,想了想问道:“不晓得阿珠怎么说?”
“你问这话真没道理!她会怎么说,难道说越早出阁越好?”想想不错,陈世龙失笑了,“这件事我做不来主。”他说,“要跟郁四叔、胡先生商量了再说。”
“难道你自己作不得你自己的主?”黄仪拿了郁四的、吃了张家的,不能不把情况弄清楚,“说句实话,你父母双亡,人家虽帮你的忙,到底不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两句话,陈世龙也听到过,但他的这头亲事,真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成家立业是一事的两面,为胡雪岩想,是要提拔陈世龙,也为了他自己的事业要觅个得力的帮手,引替陈世龙促成良缘,此刻各样生意,都在着着进展之中,到什么时候需要陈世龙出力,只有胡雪岩心里才有数,倘或正要用人的时候,他在忙着办喜事,岂不耽误了生意,那就不是胡雪岩的本意了。
除此以外,陈世龙还有一份感恩的心情,自从跟了胡雪岩,叫他“先生”,陈世龙才知道“师父,师父”,师真如父,为了尊敬“胡先生”,哪怕就没有耽误生意的顾虑,他也愿意请命而行。
见他沉吟不语,黄仪明白了,陈世龙必有他的难处,但女家也有女家的难处,要先让陈世龙明白,否则做媒人的两头传话,南辕北辙,就吃力而不讨好了。
“世龙,”他用劝告的语气说,“洞房花烛,一个人一生只一回,女家又是独养女儿,人家要好好预备嫁妆,因此耽误日子,我们做男家的要体谅。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到了十二三岁就在办嫁妆了,一办五六年,不足为奇。现在人家只要五六个月,不算多。你跟胡老板去说,他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一定会答应。”
“我也晓得他十之八九会答应,不过我不能不先跟他说一声。”
“那就行了。”黄仪指着他随身的衣包又问,“你主意改过了?觉得还是住到这里来方便,是不是?”陈世龙灵机一动,阿七的事,不便对别人说,“媒人”这里正好说清楚,万一将来发生误会,有个有力的见证,于是叹口气说:“我是来‘逃难’!”
“咦!”黄仪大为惊异,而且颇为关切,“你有了什么麻烦,自己家里都不能住了!是不是欠了哪个的债?”
“债倒是债,不是钱债——”听他说完经过,黄仪笑道:“真正是风流债!世龙,你倒是艳福不浅。”接着又用不胜羡慕的语气说,“到底是小伙子,有办法!”
“你还要拿人开胃!这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黄先生,你要帮我的忙。”
“你做得对,步子踏得很稳。不要紧,不要紧!”黄仪拍胸说道,“只要你自己把握得定,不受她的诱惑,一切有我。如果她寻上门来,我有绝妙一计对付她,包你一点麻烦都没有。”
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陈世龙关切以外,不免好奇,笑嘻嘻地问道:“黄先生,你这条妙计,可以不可以先跟我讲一讲?”
“天机不可泄漏!”黄仪定神想了一会,忽然问道,“有句话我再问一声,你确确实实晓得她跟郁四叔是好好分手的?不是吵散的?”
“看样子是这样。不然郁四叔也不是好说话的人。”
“等她来了,你躲起来,千万不要露面。我自有‘退敌’之方。”陈世龙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在有了这块挡箭牌,诸事无碍,宽心一放。当时便住入他丈母娘替他布置的卧室。略略睡了片刻,复又出门去向郁四叔道谢,陪着他说了些闲话,再到张家,阿珠的娘对他是越发亲热了,但也像是越发客气了。
“我住到行里去了。”他这样告诉她,不说任何原因。“原该这样。”阿珠的娘当然高兴,“以后你每天回家来吃饭,行里的伙食也还好,不过总没有在家里吃得舒服。”他们这样在谈,阿珠一直躲在自己的屋中,她有许多话要问陈世龙,只是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陈世龙也是一样,不便闯进屋去,只不住遥望雪白纸窗中的一盏明灯、一条黑影,看看已无话可说,起身告辞,阿珠的娘没有留他,也没有提到阿珠,让他怏怏然地离去。
陈世龙一路走,一路在想,觉得他丈母娘仿佛有把他与阿珠隔绝开来的意思?这是为了什么?费人猜疑。当然,他不愿往不好的地方去猜,然而实在也无法说它是个好现象,只好自譬自解,当做一件偶然之事。
第二天一早起身,神清气爽、思虑敏锐而周密,觉得在湖州要找件正经事做,如果湖州无事,就当赶回杭州,看胡雪岩有何差遣,无所事事,坐享“清福”,绝不是善策。
于是他把整个情况细细思考一遍,发觉有件事情可以做,去打听打听丝的行情。这个行情是胡雪岩所急于想知道的,他在杭州一直也在打听,但销洋庄的丝,大部分出在湖州,在杭州打听湖州的行情,不一定准确,闲着无事,正好替胡雪岩在这方面出点力。
转念一想,这件事是黄仪熟悉,行情如有变化,他一定会写信给胡雪岩,自己何必白忙?倒是到县衙门里去看看那两位师爷,打听打听官场有什么消息,倘或平静无事,不如回杭州去的好。
结果是扑了个空,也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刑、钱两师爷的住处,关防甚严,向来不准闲杂人等乱闯,陈世龙跟杨用之他们并不熟悉,所以托听差通报进去,都挡驾不见。
陈世龙心里很不高兴,但想想是自己冒昧,又算长了一次经验。回到大经,枯坐无聊,想回自己住处去看看,刚踏出门,只见行里的一个小徒弟,匆匆赶来告诉他,说黄仪叫他来通知,让陈世龙赶紧从后门避开。
这是阿七寻上门来了。陈世龙好奇心起,反倒不肯走,只问:“可是有个堂客来看黄先生?”
“是的。”
“黄先生怎么跟她说?”
“黄先生笑嘻嘻地请她到里头坐。叫她‘七阿姐’。”听这一说,陈世龙决定去窥探一番,遣走了那小徒弟,从侧门溜到黄仪那里。他的房间旁边就是楼梯,楼梯下面是堆储杂物之处,有一道门锁着,陈世龙悄悄开了锁,就躲在这里偷听。
“七阿姐!”他听见黄仪在说,“我倒不晓得你跟世龙相熟。”
“我们认识多年了。”
“这样说起来,你们是‘老相好’?”
黄仪的话过于率直,近乎粗鲁,听壁脚的陈世龙大为皱眉。就这时一线光亮,穿壁而入,壁上本来有个洞,刚才是为黄仪的背脊所挡住了,此刻他换了个地方坐,所以光线得以透过。陈世龙凭此指引,悄悄移步凑眼,阿七和黄仪恰好都在视界之中。
阿七打扮得很朴素,穿一件铁灰线春的薄棉袄,系着玄色洋绉的裙子,脂粉不施,只在鬓边簪一朵红花,这样打扮,在庄重中又显得很俏丽,徐娘风韵,着实迷人。
她的神色也很庄重,但一双眼睛不能动,一动便如波光潋滟,令人目炫。陈世龙顾得看,便顾不得听,想不起刚逝的这片刻工夫,两个人又对答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阿七略有愠色,必是黄仪说话太不客气的缘故。
“七阿姐!”黄仪在说,“既然你们规规矩矩,没啥纠葛,那么你来看世龙是为啥?”
“我有笔小小的款子,托他代为放息。现在要钱用,想请他替我抽回来。”
一听这话,陈世龙先是诧异,从而恼怒!这不是诬赖?她何尝有什么款子托自己放息?然而稍为多想一想,便即恍然,这是“烟熏鼠穴”之计,目的是要把自己逼出来跟她见面。这一计想得甚绝!怕黄仪难以应付了。
不然!黄仪听陈世龙谈过她跟郁四的情形,以前陈世龙连跟她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怎会替她经手银钱?而况郁四自己跟人合股开着聚成钱庄,如果阿七有私房,何不存在聚成生息,要来托陈世龙代放?
明知道她是假话,黄仪却不肯戳穿,只问:“你那笔钱是多少,要抽回多少?”
“不多,几百两银子,能抽回多少是多少。”
“好的。我替你转告。”
“谢谢你!”阿七略停一停又说,“不过我想要当面跟他算一算账。黄先生你看,我啥辰光来,可以见得着他的面?”
“说句实话,啥时光也见不着!”
“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