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片刻的沉默,阿珠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比较平伏了,摸一摸脸,也不再那么发烫,于是便说:“我要好好问你几句话。你是不是规规矩矩的告诉我,就看你自己的良心!”
“好!”陈世龙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一定凭良心。你说好了。”“你跟你师父,老早就谈过我的事?”
“是的。老早谈过。”“怎么说法?”
“这话就难说得清楚了。”陈世龙说,“话很多,不晓得从哪里说起。”
“照这样看,你们不知道打过我多少遍主意了!”阿珠又想起他们“私相授受”的可恶,便发怨声,“只怕让你们把我卖到外国,我都不晓得。”
“哪个敢打你的主意?”陈世龙故意装得很认真地说:“第一个我就不依!”
“哼!”阿珠撇一撇嘴,“你是好人,如果你是好人,为什么这许多日子,你一句口风都不肯透露?”
“不是不肯,是不敢!”“为啥不敢?”
“怕碰你一个钉子,以后的话就难说了。”想想这也是实话。但她同时也想到,自己在小姐妹淘里,被公认为厉害角色,比起胡雪岩和陈世龙来,差得就太远了,如果他们真的起下什么没良心的意思,自己一定被他们摆布得走投无路。然则自己所倚恃的是什么呢?是陈世龙的一颗心,能收服了他的心,自己才可以放心。想到这里,觉得要恩威并用,体贴固然要紧,但也要立下许多“规矩”,不可迁就。当然,这是以后的话,眼前还得多打听一些关于自己的事。
“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胡先生”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听来非常新鲜,以前他从没有听她这样叫过。此刻改口的意思,一面是表示与胡雪岩的关系,到此告一段落;另一方面表示“夫唱妇随”,他怎么叫,她也怎么叫。意会到这一点,陈世龙觉得非常欣慰,不由得又傻兮兮地瞪着她看。
这是她在胡雪岩脸上从没有见过的表情。那像个顽皮的大孩子的笑容,另有一种使人醉心之处,这时反倒是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了。突然,陈世龙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阿珠心不在焉,被他问得一愣,不过对这样的场面,她有个“倒打一耙”的法子,“你看你!”她不满地说,“刚刚说过的话,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你哪里有一点心在人家身上?”
“对不起!”陈世龙赔笑致歉,“我实在高兴得有些昏头了。”在这一迁延之间,阿珠已想起了自己的那句问话,便又说一遍:
“我是问,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你自己总听见了!千言万语一个字:好!”这是指她“听壁脚”而言,不便否认,“我是说平常,总还有些话。”她说。
“不要去打听了。”陈世龙摇一摇手,“我们只谈我们的事。”“对!”阿珠脱口说了这一个字,接着便问,“他们上岸谈啥?是不是谈我?”
“一定是的。”“那么你刚才怎么‘装佯’,说不晓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可以不叫你阿珠了,叫你一声:太太!”
“咄!”阿珠红着脸说,“不要肉麻!”“想想真妙!”陈世龙有些不胜感叹似的,“先叫你张小姐,以后叫你阿珠,现在叫你太太!几个月的工夫,变得这么厉害!”阿珠想一想,深有同感。人生在世,实在奇妙之至,从认识胡雪岩开始一直到今天,不知经历了多多少少新奇的事。这半年工夫,过得真有意思。
“我在想,”陈世龙又说,“一个人全要靠运气,遇着胡先生就是我交运的日子到了。”
“也不要这么说!一个人不能光靠运气,运气一时,总要自己上进!”
话中带着些教训的意味,陈世龙觉得有点刺耳,但转念想到,这正是阿珠心里有了做成夫妻,休戚相关的想法,才会有这样的话头。于是他的那一丝反感,很快地消失了。
他没有再做声,阿珠也不开口,沉默并不表示彼此无话可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管是他的长伺眼波,还是她的一瞥即避,无不意味深长地传达了太多的心曲。
“天黑了!”阿珠讶然说道,“爹还不回船?”“一定在镇上吃酒。有一会才得回来。”“你饿不饿?”“我不饿。”陈世龙问道,“你呢?”“我也不饿。不过——”阿珠顿住了,在想心事。
不饿就是不饿,“不过”这个转语下得令人莫名其妙,陈世龙忍不住追问:“不过,怎么样?”
“我们到外头去!”阿珠站起身来,“黑咕隆咚地,两个人在这里,算啥一出?”
照陈世龙的心思,最好就在这样的黑头里,相偎相依,低声密语。但为了顺从阿珠,言不由衷地答道:“好,好!到外头点了灯等他们!”
走到中舱,点起煤油灯一看,方桌上已摆了四个碟子、四副杯筷、一壶酒,也不知船家是什么时候进来过,一舱之隔,竟无所知,令人惊讶。
再多想一想,阿珠的脸又红了,“你看!”她低声埋怨陈世龙,“我们在里头说的话,一定叫人家都听了去了。”
他也明白,必是船家来陈设杯盘时,听见他们在后舱密语,不肯惊动,所以摆好了这些东西,也不点灯,也不催他们吃饭,听其自然。看来倒是个极知趣的人。
“我们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话,听了去,也不要紧。”陈世龙设词宽慰,“好在总归瞒不住他们的,再说也用不着瞒。你索性毫不在乎,像七姑奶奶那样,反倒没有人拿你取笑了。”
提起七姑奶奶,阿珠既关切又好奇,而且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不大好过的感觉,“我倒问你,”她说,“七姑奶奶口口声声叫你‘阿龙’,你心里是怎样个味道?”
陈世龙还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话中,微带酸味,心里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么叫,我只好那么答应,说实在的,”话到口边,陈世龙觉得有些刻薄,摇摇手说,“啊,啊,不谈了。”
“怎么?”阿珠盯紧了问,“为啥不谈?”
“不相干的事,何必谈它?”“说说也不要紧嘛!”
看她如此认真,陈世龙不能不答,昧着良心说道:“听了实在有点肉麻!”
阿珠微微笑了,这是对他的答复颇为满意的表示,因而没有再问下去。
陈世龙有如释重负之感,帮阿珠点好了灯,对坐吃饭。平日是各管各,即使心中有意,也不便公然献殷勤,此刻不同了,他替她盛饭、夹菜,自嘲是个“大脚丫头”,这是他从杭州听来的,嘲笑喜欢服侍娘儿们的男人的一句俗话。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是陈世龙的话多,谈这个、谈那个,不大谈到他自己,但阿珠仍旧听得趣味盎然。
“回来了!”突然间,陈世龙一喊,阿珠回头去看,只见两盏灯笼冉冉而来。
她顿时心慌,不知见了她父亲和胡雪岩持何表情。当然也没有躲到后舱的道理,那怎么办呢?唯有尽力装得平静,收拾收拾饭桌,等他们上了船,随机应付。
陈世龙很快地迎了出去,帮着船家搭好跳板,扶着老张上了船,又来扶胡雪岩,他趁机把陈世龙的手,重重一捏,暗示大事已经谈妥。
“咦!”胡雪岩一进舱就开玩笑,“你们两个人这一顿饭,吃了多少辰光?”
“都是等你们,一直等到现在。”阿珠看他们都是满脸通红,酒气熏天,便先提出警告,“不要吃醉了,来说疯话!”
“不说,不说!”胡雪岩醉态可掬的,“不说疯话,说正经话。”“吃醉了酒,有啥正经话好说?我替你们去泡浓浓的一壶茶来,吃了去睡,顶好!”说着,她喊着船家来拾掇残肴,自己拿着瓷茶壶去沏茶。
人在外面,心在舱中,注意着听胡雪岩会说些什么。哪知所听到的,却是老张的声音:“世龙!”
“嗯!”陈世龙重重答应。就这一呼一应,把阿珠的一颗心悬了起来,这只手捏着一把茶叶,那只手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她父亲会说出什么来。偏偏老张又没有声音了,越发使得做女儿的惊疑不定。“老张,”胡雪岩打破了难耐的沉默,“你跟阿珠去说,我来跟世龙说。”
“好,好!我不晓得跟世龙说啥好,你来!”接着老张便喊,“阿珠,阿珠!”
听这语气,想来爹爹已经答应了!阿珠心想,这话要悄悄来说,怎好大呼小叫的?心里有些气,便大声答道:“我在泡茶!”
“泡好了你出来,我有话说。”“有啥话你不会进来说?”
“我就进来。”老张答应着,果然走出舱外,酒是喝得多了些,脚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不稳。
阿珠赶紧扶住了他,埋怨着说:“黄汤也少灌些!为啥吃这许多?”
“我高兴啊!”老张答道,“人生在世,就是像今天晚上这样子,才有个意思。”
慈爱之意,溢于言表,阿珠不但感动,而且觉得自己的福气真不坏,不过口头上当然还带着撒娇埋怨的语气。
“一开口就是酒话!”她说,“从来也没有听你说过什么‘人生在世’,文绉绉的,真肉麻。”
说是这样说,孝顺还是很孝顺,把她父亲扶着坐下,沏好了茶,先倒了一杯过来。
于是老张一把拉住她,抬眼望着她说:“阿珠,你要谢谢胡老爷。”
“为啥?”“他替你做了一头好媒,”老张放低声音说了这一句,又连连点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阿珠有些好笑,但却不便有所表示。心里也矛盾得很,一方面希望她父亲就此打住,不再多说,免得受窘;一方面却又想听听,胡雪岩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老张当然还要说,“阿珠,”他一本正经地,“胡老爷做媒,我已经答应他了。希望你们和和气气,白头偕老。”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的谁呢?虽明知其人,也知道她父亲不会说话,而阿珠心里仍有些着急,总觉得要听到了“陈世龙”这个名字,才能放心。然而口中却是害羞的话:“爹,说你说酒话,你还不肯承认。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是啊!你总也晓得了,我不说也不要紧,不过婚嫁大事,总得跟你说一声。”
话说得颠三倒四,而且有些不着边际,外面的胡雪岩忍不住了,大声说道:“你们父女俩请出来吧!我有几句话说。”
“好,好!”老张也高声答道,“还是要你来说。”说完,他站起身来去拉女儿,阿珠怕羞,不肯出去,却禁不住她父亲硬拉,到底还是进了中舱,灵活的眼珠,在陈世龙脸上绕得一绕,马上收了回来,低着头站在舱门口。
“阿珠!你一向最大方,用不着难为情。”胡雪岩说,“媒是我做的,你爹也答应了,陈世龙更是求之不得,只等你答应一句,我就要叫世龙给你爹磕头,先把名分定了下来。你大大方方说一句,到底喜欢不喜欢世龙?”
“我不晓得。”阿珠这样回答,声音又高又快,而且把脸偏了过去,倒有些负气似的。
“这大概不好意思说。这样,你做一个表示,如果不喜欢,你就走了出去,喜欢的就坐在这里。”
胡雪岩真促狭!阿珠心里在骂他,走出去自然不愿,坐在这里却又坐不住,那就依然只有装傻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说不懂就是懂!”胡雪岩笑道,“好了,玩笑也开过了,我正正经经问一句话,你如果不好意思跟我说,就跟你爹说了来告诉我。世龙算是我的学生,所以我又是媒人,又是他的长辈,百年大事,不同儿戏,有啥话这时说清楚了的好,你对男家有啥要求?”
这就是胡雪岩做事老到的地方,明知这桩亲事,一方面阿珠和陈世龙两情相悦,千肯万肯;一方面自己于张家有恩,媒人的面子够大,但仍旧要问个清楚,省得女家事后有何怨言。
说到这话,老张首先觉得他是多问,“没有,没有!”他摇着手说,“哪里谈得到什么要求?你大媒老爷怎么说,我们怎么依!”
“就因为你是这么想,我不能不问。”胡雪岩转脸又说,“阿珠,终身大事,千万不可难为情。你现在说一句,我看做不做得到,做不到的,我就不管这个闲事了。”这是一句反逼的话。阿珠心想,如果真的不肯说,他来一句:“那我只好不管了!”岂非好事落空,成了难以挽回的僵局?这样一急,便顾不得难为情了,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也没有啥要求,只要他肯上进,不会变心就好了!”
“你听见没有?世龙!”胡雪岩说,“你如果不上进,好吃懒做,或者将来发达了,弄个小老婆进门,去气阿珠,那你就是存心要我媒人的好看!”
“日久见人心,胡先生看着好了。”“好,我相信你。”胡雪岩又说,“阿珠,你放心!有我管着他,他不敢不上进,至于变心的话,真的有这样的事,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阿珠想说一句:“谢谢你!”但不好意思出口,只看了他一眼,微点一点头,表达了感激之意。
“好了!世龙,你给你丈人磕头,就今天改了称呼。”听得这话,阿珠拔脚就走,老张也连连表示“不必”,但陈世龙仍旧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笑嘻嘻叫一声:“爹爹!”“请起来,请起来!”老张又高兴,又不安,一面笑口大开,一面手忙脚乱地来扶陈世龙。陈世龙起来又跪倒,给胡雪岩也磕了个头,接着便受命去取了个拜盒来,胡雪岩早有打算,在上海就备好了四样首饰:一双翡翠耳环、一副金镯子、两朵珠花、四只宝石戒指,算起来总要值五六百两银子,作为送女家的聘礼。
老张当然很过意不去,但也不必客气,道谢以后,高声喊道:“你来看看!你真好福气,你娘也不曾戴过这样好的首饰。”
躲向后舱,在缝隙中张望的阿珠,原来就激动得不得了,一听她爹这两句,不知怎么心里一阵发麻,滚烫的眼泪一下子流得满脸,同时忍不住发出哽咽的声音。
“咦!好端端地。”“不要去说她!”胡雪岩摇手打断老张的话,“阿珠大概是替她娘委屈。”
阿珠觉得这句话正碰在心坎上,也不知是感激亲恩,还是感激胡雪岩,索性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心里是越哭越痛快,越哭越胆大,哭完了擦擦眼睛,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不过笑总还不好意思笑,绷着脸坐在那里,预备等他爹或者胡雪岩一开口,便好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