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又是阿龙!阿珠不做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
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到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
“来了!”阿珠听得尤五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像出了什么事似的。”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
“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连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
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
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去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话,告诉了她。
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一个土豪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勾结,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蹚这浑水,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
“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
“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还是不要去的好。”
“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人家。”
“不要紧。我开了早饭,请他在这里吃酒。”尤五嫂说,“人家是连夜赶来的。”
“那么,你看他吃好了,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尤五有间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绝,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通。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特意约在那里相会。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认识,但谈这些事,非另有凭信不可,因而一见面,她先这样问说:“周六哥,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
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几句机密话——”“慢点!周六哥,”她拦着他说,“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你总晓得规矩?”
“喔,我倒忘记掉了。”周六歉意地笑着,伸手到腰上去掏摸。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送到七姑奶奶手里,这是信物。周立春因为造反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往来接洽,不便形诸笔墨,而派人传话,却又口说无凭,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用这块汉玉作为凭证。无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所以首先就要查问。验明无误,她把汉玉交了回去,接着便说:“周六哥,你晓得我们这里情形的,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是,是!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周六说到这里,不放心似的往外面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
“我也是刚刚听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上海已经成功了。刘大哥有洋人撑腰,事情很顺手,以后还要顺手。苏州的绿营兵,湖州人居多,跟刘大哥是同乡,已经约定,就要起事。”周六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天动手,以前跟尤五哥谈过,尤五哥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我今天来,就是来谈这件事。”
“喔,”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你们谈过这件事,我是晓得的。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里,一脸懊丧之色。
“周六哥,我五哥最讲义气,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肯的。是不是?”
“是啊!”周六连连点头,“就为此,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实不相瞒,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如果是前一两年,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为啥呢?为来为去为的是,不晓得哪个赃官想出来的,断命的‘海运’呀!”
“海运?”周六问道,“是说漕米改海运?”“是啊,漕米改了海运,挑沙船帮发财!走关东的沙船,本来一向是装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现在改装漕米,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运到天津不出事,还有啥‘保举’,沙船帮老大也做官了,气数不气数!”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说,“沙船帮交贼运,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松江是疲帮,你也晓得的,我五哥当这个家,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转眼重阳节边,西北风起,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现在陪了个‘空子’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几个,贴补贴补。周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穷极无奈,怎么肯去服侍一个空子?这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怎么帮得上周大哥的忙?”
一番话说得周六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为啥又说,到时候一定帮忙。”
“这就是我五哥的为人。你现在跟他去说,他还是会答应帮忙。不过这个忙,照我看,是越帮越忙。”
“噢!”周六深为诧异,“这是啥道理?”“啥道理?吃饭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极其爽脆,“漕米为啥改为海运,说运河水浅,有时候漕船不通,这好想办法;时世一乱,漕船走不过去,那才是死路一条。帮里的弟兄,对‘长毛’都摇头,现在再要他们跟周大哥一起走,表面不说,心里另有打算。万一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来,我五哥一定压不住。这不是越帮越忙吗?”
周六听她这一说,打了个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帮协同起事,说不定洋枪到手,枪口朝里,那岂是儿戏之事?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对。俗称“通草”的“通漕”,周六也见过,上面记着,陆祖命翁、钱、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复明”的道,陆祖说的两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界后人收”,就指的是光复大明江山;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壶”,日月合成“明”字,“壶”字谐音“胡”,指的是满清,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在内。那么,现在起事反清,漕帮弟兄何能倒戈?
他是想到就说,而七姑奶奶报以轻蔑说:“周六哥,这些道理不晓得是啥辰光留下来的?‘皇帝不差饿兵’,饭都没得吃了,现在想大明江山,不好笑?”
再说下去,依然无用。这一趟完全白来。周六想了想,只好这样说:“那么,七姑奶奶,我今天这番话,算是没有说,你也当做不曾听见过好了。”
这话她懂,“尽管请放心!我哪里会做这种半吊子的事?如果周六哥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漏一个字到外面,你尽管来寻我们兄妹说话。”她接下来又极诚恳地说:“周六哥,害你白来一趟,我心里真正过意不去。不过事情明摆在那里,实在力不从心。请你回去跟周大哥说,这一次真对不起他,别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话再说回来,我们也有请周大哥照应的时候,‘行得春风有夏雨’,只要力量够得到,帮朋友就是帮自己。”周六暗暗点头,都说这位七姑奶奶办事跟男子汉一样,果然名不虚传。这几句话还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内,事情不成,朋友要交,索性买买她的账。
“这就是七姑奶奶的话了!尽管请放心!嘉定过来青浦,青浦过来松江,过几天到了贵宝地,有‘老太爷’在决不敢惊动的!”
“周六哥,你这句话值钱了。我替松江老百姓,谢谢你!”说着,她学男人的样子,抱拳作了个揖。
总算不伤和气,把周六送出后门,七姑奶奶心里不免得意,笑嘻嘻地回到后面,尤五嫂迎着她问道:“怎么说法?”
“没事了!”她守着给周六的诺言,“详细情形也不必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五哥的麻烦,我通统把它扫干净了!”
“真正亏得你!”尤五嫂极欣慰地,“实在也要谢谢胡老板,不是他来,你五哥不会到上海去。叫他自己来应付,还不如你出面来得好。”
“这话倒是真的。”七姑奶奶想了想说,“五嫂,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趟。”
“应该去一趟。”尤五嫂说,“就怕路上不好走。”“怕什么?”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他们闹事是在陆路上,我们坐船去,根本就碰不见,碰见也不要紧,凭我还会怕他们?”“那好,你就赶快去一趟,叫你五哥在那里躲一躲,省得那班‘神道’又来找麻烦。”“我晓得。我去收拾东西。五嫂,你关照他们,马上替我备船。”于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卧室,匆匆收拾随身衣物,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儿,阿珠悄悄地走了进来,有所央告。“七姐!”她用耍赖的神态说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
“咦!”七姑奶奶有些诧异,“我又不是去玩儿。”“我也不是去玩儿。我要去看我爹,不然不放心。”“话是不错,走起来有难处,路上不平靖。”七姑奶奶郑重其事地说,“你想想看,造反的人,哪个不是无法无天?遇见了,不是好玩儿的。”
“我不怕!”阿珠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条命。”“他不要你的命,要你的身子。”听这句话,阿珠不能不怕,愣了一会说:“那么你呢?”“我不要紧,跟他们‘滚钉板’,滚过明白。”七姑奶奶又说,“我再告诉你,我学过拳头,像阿龙这样的,三五个人,我一样把他们‘摆平’!”说完,她拿起墙角的一枝青皮甘蔗,右掌平平地削过去,也不见她如何用力,甘蔗却已断成两截。
这一说一试,效用恰好相反,阿珠对她本就信赖,现在看她“露了一手”,益发放心,轻松地笑道:“我有个女镖客保镖,还怕什么?我跟你走定了!我也去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