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要亲热——”“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像,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世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想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童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像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褪,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
“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
“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手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像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世龙!”尤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
“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
“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玄色。”“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字。
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音,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
“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与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
“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
“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阿珠知道,这像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唦!”
“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
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
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
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
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
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
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
于是像被人捉住了短处似的,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
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没遮拦,对这句话到底还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
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
“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
“为啥?”“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我一点心。我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
“原来这样。你何必又破费——”“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的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上书场,不像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
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蜻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里?”
“快要‘庵堂产子’了。”“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
“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