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不好?阿珠一双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样子讲究?”“这算得了什么?将来有得你讲究。”“好!一言为定。”阿珠很起劲地说,“我好好绣个红肚兜。你看,绣什么花样?”“自然是鸳鸯戏水。”
阿珠一下子脸又红了,低着头不做声。“怎么样?”他催问着,“这个花样好不好?”她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脉脉含情,令人心醉。他把她抱得更紧,接着,身子往后一倒,一只手又去解她的钮扣。这一下她没有做声,但外面有了声音,“砰砰”然敲了两下,接着便喊:“阿珠,阿珠!”“我娘回来了!”阿珠慌忙起身,诸事不做,先照镜子,镜子里一张面泛桃花的脸,鬓边也有些乱,她着急地说:“都是你害人!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
“白天不做虚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怕什么?我去开门,你把心定下来。”
胡雪岩倒真沉得住气,把长衫抹一抹,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开开门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干娘!”
“咦!”阿珠的娘惊喜地问,“什么时候来的?”“刚来不多一息。”
“阿珠呢?”“在后面。”胡雪岩知道阿珠红晕未褪,有心救她一救,便问这样,问那样,绊住了阿珠的娘,容不得她抽身。
而她记挂着拎在手里的一条活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天不稀罕,夏天却难得,而且鳜鱼往往出水就死,这却是一条活的,更为名贵,急于想去“活杀”,偏偏胡雪岩絮絮不休,只好找个空隙,向里大喊:“阿珠啊!”
阿珠已经心定神闲,把发鬓梳得整整齐齐地走了出来。她娘便吩咐她去剖鱼,剖好了等她来动手,又问胡雪岩喜欢清蒸,还是红烧呢?
“活鳜鱼不容易买到,自然是清蒸。”阿珠替他做了主。胡雪岩还有许多事要办,只待见老张一面,交代几句话就要走,现在看样子,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这就索性在这里,跟老张把事情都商量好了再说。“干娘!”他说,“吃饭是小事,越简单越好,等老张回来,我有许多话说。市面要弄得很热闹,大家都有得忙,工夫不能白糟蹋!”阿珠的娘知道他是实话,好在她手下快,等老张从县衙门回家,饭菜都已齐备,四个人团团坐下,边吃边谈。“一家人,我先要说句老实话。”高踞上座的胡雪岩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管什么地方,搬了再说,这里实在太小了。”
老张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的感想一样,搬家是件大事,要看房子,拣黄道吉日,家具什物虽不多,收拾起来也得两三天。
胡雪岩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的心思,数着手指说:“第一,房子明天一大早去看,像个样子就可以,先租下来住了再说,好在自己要买房子,不过一个短局,好歹都无所谓;第二,这些家具将来也用不着,不如送了左邻右舍,做个人情,另外买新的;第三,拣日不如撞日,说搬就搬,明天一天把它都弄舒齐。”
“明天一天怕来不及。”阿珠的娘踌躇着说。“那就两天。”胡雪岩很“慷慨”地放宽了限期,但又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后天晚上,我到你们新搬的地方来吃饭。”“哪有这么快?”阿珠提出抗议,“你只管你自己说得高兴,不想想人家。”
“来得及,来得及!”阿珠的娘不愿违拗胡雪岩的意思,但只有一点顾虑,叫阿珠去拿皇历来看。
刚好,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宜于迁居的好日子,那就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消除了,决定吃完晚饭,连夜去找房产经纪觅新居。
“不要怕花钱!”胡雪岩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她面前,“先拿这个去用。我在湖州还要开钱庄,另外也还有好些生意要做,只怕事情做不完,不怕没有钱用。你们照我的话做,没有错!”
这句话为他们带来了满怀的兴奋,但都矜持着,只睁大了眼,迷惘地看着这位“娇客”。
喝了几杯的胡雪岩,回想这两天的经历,也是满心愉悦,得意非凡,因而谈兴大发,“说句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今年脱运交运,会走到这样一步!”他说,“哪个说‘福无双至’?机会来起来,接二连三,推都推不开。我现在最苦的是人手不足,一个人当两个人,一天当两天,都还不够,实实在在要三头六臂才好。”
“这就是所谓‘能者多劳’!”阿珠的娘到底是大小姐出身,这样掉了一句文。
“说到‘能’,那倒不必假客气,我自己晓得我的本事,不过光是我一个人有本事也不行,‘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干娘,你说是不是?”
“是啊!不过你也不是‘光杆儿牡丹’,我们大家齐心合力,帮你来做。”
“就是这话。大家帮我来做!再说句实话,帮我就是帮自己。”胡雪岩看着老张说,“县衙门的户书郁四,你总晓得?”
“晓得!”老张答道,“码头上就凭他一句话。”“那么我告诉你,郁四要跟我联手做丝生意。老张,你想想看,我在湖州,上有王大老爷,下有郁四,要钱有钱,要路子有路子,如果说不好好做一番市面出来,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老张老实,越是他这样说,越觉得不安,生意做得太大,自己才具不胜,所以踌躇着说:“只怕我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也是,”阿珠的娘也有些惴惴然,“市面太大,他应付不来。再说,郁四手下有的是人,未见得——”
“未见得什么?”胡雪岩抢过她的话来说,“郁四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总也晓得。光棍做事,只要是朋友,只有拉人家一把,没有踹人家一脚的道理。他也晓得我们的交情不同,怎么好说不要老张?你们老夫妇俩放心,丝行开起来,你们只要把店里管好,坐在那里就有进账。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勤、要快,事情只管多做,做错了不要紧!有我在错不到哪里去的。”老张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慢慢不同了,是那种有了把握的神气,等扒完一碗饭,他拿筷子指一指胡雪岩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阿珠接口问道,“到哪里去?”“我去看房子。我想起有个地方,前后两进,好像大了点,不管它,先租下来再说。”“对啊!”胡雪岩大为高兴,“你请,你请!如果回来得快,我还好在这里等你听回音。”等老张一走,阿珠下逐客令了:“我看你也早点吃完饭走吧,一则你忙;二则,你走了,我们好收拾。不然明天怎么搬?”“这倒是老实话。”她娘也这样说。胡雪岩深感安慰,这一家三个人,就这一顿饭的工夫,脑筋都换过来了。如果手下每个人都是这样子勤快,何愁生意不发达?
收服世龙
到第二天,大家都忙,老张夫妇忙着搬家,胡雪岩忙着筹划设立阜康分号,跟杨用之商量了一上午。到了日中,依旧到水晶阿七家去访郁四。
谈完正事,谈到小和尚,却是阿七先提起来的,“胡老板,”她问,“你想把小和尚带到杭州去?”
“是啊,还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怎么样。”“他自然肯的。”阿七又问,“我倒不懂胡老板为啥要把他带到杭州?”
这话在郁四问,不足为奇,出于阿七之口,就得好好想一想,或许她已经疑心是郁四的指使,先得想办法替他解释这可能已有的误会。
“老实跟四嫂说,我看人最有把握。”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小和尚人最活络,能到大地方去历练历练,将来是一把好手。我不但要带他到杭州,还想带他到上海。”
“上海十里夷场,他一去,更不得了。”阿七以一种做姊姊的口吻拜托,“胡老板要好好管一管他。”“是啊!”胡雪岩趁机说道,“郁四哥劝我,还是把小和尚放在湖州,多几个‘管头’,好教他不敢调皮。调皮不要紧,只要‘上路’,我有办法管他。”
这一说,阿七释然,郁四欣然。事实上阿七确有些疑心,让胡雪岩把小和尚带到杭州,是郁四的授意,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疑心是多余的。“小和尚是我从小的邻居。”阿七显然也想到了,自己对小和尚这么关心,须有解释,“他姊姊是我顶顶好的朋友,死了好几年了。小和尚就当我是他的姊姊,他人最聪明,就是不务正业,好赌,赌输了总来跟我要。所以,”她愤然作色,“有些喜欢嚼舌头的,说我跟他怎么长,怎么短,真气人!说句难听的话,我是——”“好了,好了!”郁四真怕她口没遮拦,自道“身份”,因而赶紧拦住她说,“只要我没嚼你的舌头就好了,旁人的闲话,管他呢!”“你也敢!”阿七戟手指着,放出泼妇的神态,但随即又笑了,笑得极其妩媚。
胡雪岩倒是欣赏她这样爽朗的性情,但郁四的禁脔,唯有收摄心神,视如不见。转念想到小和尚,既然话已说明,便无须有所顾忌。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应该谈定了,马上拿他来派用场。
于是他说:“郁四哥,此刻能不能跟小和尚见个面?”“怎么不能?”郁四站起身说,“走!”两个人又到了沂园。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来,招呼过后,他问:“四叔寻我有话说?”郁四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的赌,戒得掉戒不掉?”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一听这话,小和尚显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来,是憧憬大地方热闹,就像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种神色。“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愿意!”小和尚很清楚地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这样说,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百家姓’最熟。”“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赌。”
“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面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事,没有一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回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就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