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而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原是句托辞。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像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好像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像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做主。”“也由不得我做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像“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像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行,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快来啊!汤要冷了。”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你在做啥?”什么也不做,只像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
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本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一个徒弟是好是坏?”“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胡雪岩笑笑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开心。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的,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那么喜欢什么呢?”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呢!”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晴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了。“是啊!”阿珠的娘说,“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思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么?”“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我倒问你。”阿珠忽然很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像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兴,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啰,”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