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亏本?”“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就都要赔进去了。”
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情不像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货,因而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
“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得极轻,“我作主,请胡太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
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既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
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饭碗,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翘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的开价成交以外,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倒没有想到。”
“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要不要作说明?”“当然要。”管事的说,“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
“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绝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
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
“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像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要请他原谅。”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
“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乐椅上,口讲指画,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螺蛳太太不但认账,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高兴。
“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看怎么样?”“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恐怕太招摇。”“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有人说闲话。”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做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话。“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愣在那里说不出话。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到,一说,我马上就动心了。七姐,你想想,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为来为去为点啥?为的是一个场面。办嫁妆要叫大家都来看,人越多,越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称赞、个个羡慕,心里头就会说,‘喏,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看大户人家嫁女儿,心里头的感想,来想想‘大先生’现在的心境,你说,那个德国人的做法,要不要动心?”
七姑奶奶的想法,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大贵大富之家,讲到喜庆的排场,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在“花甲”以后,还有“古稀”,“古稀”以后还有八十、九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阔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办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年汉子,便是八家当铺的朝奉,盘中所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账。这种别开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震动云贵四川,再僻远的地方也会有“胡雪岩嫁女儿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难怪螺蛳太太要动心。
“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过了,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说呢?”
“那,”七姑奶奶说,“何不问问他自己?”“这不能问的。一问——”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七姐,你倒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呢!”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口中决不肯承认的,问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这些不热衷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实谈一谈。
念头尚未转定,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七姐,”她说,“这回我替我们三小姐来添妆,说实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价钱高低,东西好坏,没有个‘准稿子’,便宜不会有人晓得,但只要买贵了一样,就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就没有人敢说闲话了。至于对我们老太太,还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可以交代了,我要教大家晓得,我待我们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心。”最后这句话,打动了七姑奶奶,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很重要。由于别发洋行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都是精品,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惠,对胡三小姐爱如己出。
从另一方面看,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而竟放弃了,大家都不会了解,原因是怕太招摇,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只说都因为是某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钱的东西,怕人笑话,所以不愿陈列。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重要了。
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别发的陈列,是陈列给洋人看的,中国人进洋行的很少,陈列不陈列,不生多大的关系。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西,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陈列让他陈列,说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国字。这样子就不显得招摇了。”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声:“好。”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似的。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妹妹!”喊瑞香为“妹妹”,已经好几个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应得很响亮,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却显得有些忸怩,连应声都不敢,只疾趋到床前,听候吩咐。
“你看老爷在哪里?请他来。”瑞香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七姐,我这趟来有三件事,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二是探望你的病,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么不给他们圆房?”
“我催了他好几遍了——”这个“他”是指古应春,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却对螺蛳太太做个手势,递个眼色,意思是回头细谈。“应春,我想到一个法子,四姐也赞成的。”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办法。
古应春心想,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总要好些,当下点点头说:“等别发的管事来了,我告诉他。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七姑奶奶却明白,“只要不上报,招摇不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同‘长毛状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对!你倒提醒我了,我来打他一个招呼。”古应春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件事。”“那,”古应春转脸说道,“四姐,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我同宓本常有个约,很要紧的,我现在就要走了。喔,还有件事,他也晓得你来了,要请你吃饭,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谢谢他啰。”螺蛳太太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家小,请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
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韬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
“那么,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思来做这件事。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
“办交涉?”螺蛳太太诧异,“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
“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像亏欠了瑞香似的。”
“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二十八,这个月小建,后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黄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请你拿给我。”
取黄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
“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像还不大够,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替她买。”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螺蛳太太将折子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们老太太牵记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何况还有瑞香。”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思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要。
“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饿了我就开饭。”
“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指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
“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