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像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丁,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惠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
“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
“这不像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
“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
“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么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绝不是当时的五两银子,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戴金佩玉,也不在乎一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他又不肯收。”
“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
“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账’,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
“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教你心里舒坦。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货店怎么样交出去?”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账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
“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账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给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屣”了。
皆大欢喜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哪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
“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噜苏。”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
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
“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
“问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工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
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么,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生意,不好谈别的。”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些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
“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诧!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
“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削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眨的工夫,削得干干净净,梨皮成一长条。阿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
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癞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
魏老板愣了一会,哈哈大笑。“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空门寻踪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姐妹家谈了一夜。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昼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闷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做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
“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的说:
“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
“贱货!”脱口骂了一句。“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不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婆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坑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坍你的台。”
“怎么坍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愣。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尘,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